回家 王文華 著 離家七年後我回到台灣,一切如常,彷彿我從未遠 離。 家,還是像從前一樣,有時給你溫暖,有時令你抓 狂。家人,沒有太大的改變,有時無話不講,有時要小 心輕放……。 今年二月,媽媽回到爸爸的故鄉。「他十幾歲就離 家了,沒有機會回去。他一直想回去拜祖墳,我要替他 完成這個心願。」媽媽回到安徽省合肥縣的豐樂鎮,在 不起眼的王家墓園中祭拜了爸爸的父母和姊妹。在爸爸 那一輩中,他是最晚過世的。 清明節,我們去爸爸墓前。媽媽、哥哥和大嫂佈置 鮮花和水果,我和六歲的姪子拔兩旁的雜草。「為什麼 要拔草呢?」姪子問。「因為這是爺爺的家啊,就像我 們家一樣,如果地上有髒東西,當然要清理乾淨啊!」 我們上香、燒紙錢,火滅了之後,媽媽從黑色外套口袋 中拿出一個手掌大的紅色小包裹,像包著中藥材。我注 意看,上面是潦草的毛筆字跡,我只看出「豐樂鎮」三 個字。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是老家來的東西。 家,對我來說是個疏遠的概念。回家的路,總比離 家的路漫長。小時候,爸媽把我們送進管教嚴格的私立 小學。我們住在民生社區,卻要到景美興隆路去上學。 那九年唯一的感覺是:為什麼我家住得這麼遠?每天早 上, 我坐 25 0號公車到新生南路的清真寺,再換 253到興隆路。 有時候起晚了,爸爸得開車送我, 再趕去上班,最後總是遲到。 有一天起晚,被爸爸說了一頓,我一氣之下大吼: 「誰希罕你送啊?」 甩了門去坐公車。那天下大雨, 250號公車特別擠,搖晃到清真寺,我快要吐出來。公 車停下,一名乘客用手把窗上的霧氣擦掉,我竟看到爸 爸的車停在車站旁。他的雨刷快速轉動,兩邊的煞車燈 焦急地閃爍。他身子向前倚,撐著方向盤,睜大眼睛注 意來往的公車。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下車。我從來沒有 問爸爸在那裡等了多久。那個早晨,我的家在清真寺, 我寧願跟陌生人擠在公車上,不願回家。 上高中後,參加社團,每天七點出門,十一點回 家。 上大學後,把戶籍遷出台北,為了申請六人一間、 又髒又臭的宿舍。自以為長大了,就覺得回家是一件不 酷的事。學校拱門長廊,圖書館有浩瀚的典籍。家裡只 有蟑螂,和生鏽的熱水器。學校有校園美女,女一舍的 門口種著禁果。家裡只有發福的阿姨,和沒有收好的麻 將桌。家,就像飯店。唯一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離家 時,可以拿媽媽留在茶几上的零用錢。 當兵是第一次真正離家,長年在家中得到的縱容和 尊重,瞬間消失。以前一回家就關門,現在睡覺時可以 聽到一百多種不同的打呼聲。以前是爸媽叫你起床,現 在是你站完衛兵去叫排長。第一次,感到家的可貴。很 多人也有這樣的體會,所以晚上洗澡時間,藍色公用電 話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有些人一講就是半個小時, 你氣得想拿刺刀把他分屍。一個禮拜一次,我們收到家 書。一個月一次,和家人坐在營區的大樹。我不再是大 少爺了,我是空軍的新兵,睡在僵硬的木板床上,失眠 到天明。 出國念書的那晚,我和爸媽在機場告別。什麼時候 再見面,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在早上到達舊金山,朋友 接我到學校。我領了鑰匙,搬進宿舍,坐在自己的房 間,打開窗。外面是茂盛的樹和燦爛的加州陽光,我終 於到了天堂,但那一刻,一向自信的我開始慌張。有一 些東西不見了,我們雖然努力用各種方式去找回它,但 其實都在隔靴搔癢。在國外,台灣學生遵循著農曆,想 盡各種方式聯誼。春節、清明、端午、中秋,我們租下 校內的活動中心,舉辦舞會和卡拉 OK。擠在同學家 裡,麻將打到筋疲力盡。我們包粽子,形狀和餡都推陳 出新。開國事論壇,有人故意要講台語。因為寂寞,愛 情也變得容易。離家的我們睡不安穩,唯一可以依靠的 是別人的體溫。 第一封家書,在我開學後一個禮拜寄到。爸爸在信 中叮囑我「出門在外的十一大注意事項」:「一、開車 上路前,先檢查汽油與水箱水量是否足夠……四、休息 與睡眠要充足,熬夜對身體不好……」我是史丹佛的 MBA,爸爸擔心我的車忘了加水。 我的 GMAT 考得比誰 都高,但爸爸擔心我不懂得身體健康的重要。 半年後,媽媽來看我。「你早餐都吃什麼?」她 問。「我會煎蛋餅!」我從冰箱冷凍庫中拿出超級市場 買來的蔥油餅,丟到平底鍋中,上面打一個蛋。她搖搖 頭:「你至少要學會做紅燒牛肉,這樣可以吃牛肉 麵!」臨走前,她煮了一大鍋,夠我、以及我在美國所 有認識的人,吃一個禮拜。她把做法一條一條地寫在紙 上:「一、牛肉切成塊狀。二、把薑打碎。三、蔥切成 長段。四、胡蘿蔔切成塊狀(要削皮!)……」洋洋灑 灑,也寫了十一條。兒子自己住半年了,媽媽掛念的還 是:他會不會不知道胡蘿蔔要削皮啊!後來我當然從來 沒去做紅燒牛肉,但當我感受到課業壓力時,我總是在 心中默念:「要削皮!要削皮!」那三個字成了我的大 悲咒,念著念著,我平靜下來。 對留學生來說,回台灣表示你沒有辦法。沒有人畢 業後要立刻回去,大家都想拿綠卡。為了留下來,我們 願意低頭,去華人的公司做大材小用的工作。為了打進 美國人的生活,有些留學生甚至刻意不和台灣人交往, 甚至以此為榮。但我們雖然一心一意想移民,孤單時哼 的還是「聽海哭的聲音嘆息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 醒」。 朋友來美國玩,最渴望他帶來台灣最新的 CD。我們 開老遠的車去買《世界日報》,只是想知道台灣兩三天 前的消息。住在校外的同學接 cable,看得到台灣的電 視新聞。看到立法院打架吐口水,我們竟歡呼起來。美 國幸福地讓人覺得虛幻,但你永遠只能旁觀。台灣又髒 又亂,但至少還有東森主播王佳婉。 出國後,搬家成了常態。到了最後,不常用到的東 西乾脆放在箱子裡不拿出來。 我畢業後開始工作,沒在一個地方待超過一年。 一九九四年,紐約。九五年,東京。九六年,佛羅里 達。在東京,公司在繁華的六本木幫我安排一間公寓。 搬進去的那晚,坐在客廳裡看到遠方大樓頂端的霓虹 燈,聽著電視主持人興奮的日文,我的胸口很悶。在佛 羅里達,公司在墨西哥灣的海灘幫我找到豪宅。我在四 個房間之間走來走去,不知道該睡哪裡。回到紐約,周 末下午在大樓的地下室,注視著烘乾機裡滾動的衣服。 烘完後,我拿出衣服,發現內衣還是台灣帶來的。我離 家好遠,整整差了十二個小時。但令我激動的,竟然只 是內衣上的標誌。 離家七年後我回到台灣,一切如常,彷彿我從未遠 離。家,還是像從前一樣,有時給你溫暖,有時令你抓 狂。家人,沒有太大的改變,有時無話不講,有時要小 心輕放。媽媽有時會來我住的地方,幫我燒開水。對於 長大的兒子,這是她少數還能做的事。媽媽燒水時,習 慣把水壺裡剩的一點點水倒在一個杯子裡,再把壺裝滿 生水去燒。我不解地問:「為什麼要把剩下的水倒在杯 子裡?」她說:「因為燒開的水很燙,幾小時之後才能 喝。那幾個小時你可以先喝前一壺的冷水。」那時我終 於了解:家,不是在一個特定的地址。任何地方,當家 人對你表現出細心、體貼、沒必要的擔心,和無心的貶 抑時,那就是家。它可以在清真寺,可以在民生社區。 可以在台灣,可以在美國。可以在冷水和蛋餅之間,也 可以在那碗你永遠沒有做的牛肉麵。 清明節那天,當我們要離開爸爸的墓地時,媽媽打 開手上紅色包裹,裡面竟然是稀疏的泥土。她走到棺木 上方的草地,一撮一撮,把包裹裡的泥土撒在草地上: 「我回老家去了,帶回來一些家鄉的土,撒在這,你就 等於回家一樣了。」我走上前去,拍著媽媽的肩。她 說:「這些土撒在這裡,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原本以為悶在包裹裡那麼久,土一定變黑了。沒 想到老家的土和這裡的土,其實都一樣。」那些土離開 媽媽的手,落在地上、飄在風中,就再也看不見了。在 那一刻,我,曾經住過那麼多地方的我,沒有人再提醒 熬夜對身體不好的我,在熱水太燙時總有一杯冷水可喝 的我,終於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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