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標題: 轉載:史帝文生 關於夢的篇章
 



關於夢的篇章

這篇文章收錄於史蒂文生的散文集︽橫越大陸︾,文中史蒂文生提到自己認識的一位作家,這個作家會把睡夢中夢到的畫面寫成故事,最後才坦承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化身博士︾的寫作是來自史蒂文生的惡夢,他醒來後花了三天就寫好故事,拿給妻子看。孰料妻子卻批評這個故事太糟糕,後來聽了妻子的建議,史蒂文生用一個月的時間把故事修改之後,完成了︽化身博士︾。


過往的回憶本質都是一樣的,不管是捏造的或是親歷過的事件,無論是在真實的三度空間上演,或者只在腦內小劇場亮相︱我們腦子裡這個地方一整晚都是燈火通明,在白日的高漲情緒平息之後,黑暗及睡眠便自然而然主宰了身體的其他部分。我們的各種經驗,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不同,當然有的生動鮮活、有的沉悶無趣、有的愉悅歡樂,也有的讓人一想起就椎心刺骨,但什麼是我們口中的真實,什麼又是夢境,卻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可供證明。過往的回憶站在搖搖欲墜的基座上,就像在形而上學的田地裡抓住一根稻草,卻又忽而斷去,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最後一線生機。
鮮少有一個家族能夠綿延四代,手中還依然握有某個世襲頭銜或是某座城堡產業,即使主張所有權也沒有法律效力,只能滿足自己的幻想,為自己的懶散度日找一個絕佳的排解之道。而一個人聲稱擁有自己的過往,效力則更是微弱。某一天,或許就像精采的故事情節那樣,在某張老舊的黑檀木寫字桌的秘密抽屜裡有一張紙會被發現,讓你的家族恢復昔日榮光,或者我的家族可以拿回西印度群島上某個小島的所有權(我年輕的耳邊,美麗的傳說不斷迴盪著說,小島應該就在加勒比海上,離聖基茨島不遠處),別人曾經用詐欺的手段奪走這座小島,而島上的資源(以糖業為主的國家來說)對任何人都是一點價值也沒有。我不是說這些改變有可能發生,只是也沒人能否認這些改變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過往是永遠回不來了:過去的日子和曾做過的事,還有我們過去的自己,就連這些事情發生的那個世界,同樣都已經消逝成虛渺的殘燼,就像昨夜的夢境一般,變成幾張不連續的影像、成了在大腦內某個小房間裡的回聲。沒有哪一個小時、哪一段情緒、哪一個眼神是我們可以喚得回來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但是我們卻知道自己被剝奪了這一切,我們認知到記憶如同一條絲線,想順著絲線回溯,轉身卻發現絲線在我們口袋邊就斷了,這時候我們的感受該是多麼赤裸地空虛啊!畢竟,我們只能憑藉著這些虛無縹緲的過往印象來引導自己、了解自己。
在這些基礎之上,我們當中有些人聲稱自己比鄰人活得更久、更豐富,聲稱當他們躺著睡覺的時候,其實一直還在活動;所有人都在回味自己的記憶中最珍貴的段落,並以此為樂,但某些人卻認為他們在夢境中的收穫更是無與倫比。我就觀察到這樣的一個人,這個人大概也真是夠特異的了,值得好好說一說。他從小一做起夢來往往情緒高昂、躁動不安,到了晚上他總會有點發燒,房間似乎不停漲大又縮小,還有他掛在牆上的衣服,會詭異地步步逼近,愈靠愈近,直到衣服大得就像宏偉的教堂一般,然後又慢慢拉遠,遠到恐怖的無限長距離之外,縮小到不能再小。可憐的人兒非常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拼命掙扎著阻止睡意逼近,因為他知道一旦睡下去就是悲慘的開端。
但他的掙扎只是徒然,夜晚的惡魔會掐住他的喉嚨,拉扯著他,讓他在睡夢中窒息、尖叫。有時候他的夢境很平常,有時候很詭異,有時候幾乎是毫無形貌可言:例如,他的夢魘可能不過是一抹棕色的形影,在他清醒的時候,他完全不會在意這樣的東西,但在做夢時就會對此燃起恐懼和厭惡;還有,有時候,那場夢魘清晰得就像身邊的一切細節,有一次他還以為自己得吞下這個擁擠的世界,因為這個念頭太過恐怖,讓他尖叫著醒來。有兩個大麻煩將他的存在空間壓得狹窄窘迫︱就是每天都要面對學校功課怎麼做的實際問題,還有最讓他害怕、虛幻的地獄磨難及審判︱這兩者經常混在一起變成一個駭人的夢魘。他感覺自己站在〈啟示錄〉中的那個白色大寶座前,像個可憐的小惡魔被呼喚上前,要他背誦出某種字句,而他的命運就維繫在這些字句之上。他的舌頭打結,記憶一片空白,此時地獄的裂口為他而開,然後他就會驚醒,緊抓著窗簾杆,膝蓋都縮到下巴處了。
整個看起來,這些都是非常可憐的經驗,這位夢魘纏身的男孩在那個時候非常希望能夠丟棄他做夢的能力,但是到了現在,即使那些哭喊和身體上的折磨已經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消逝,似乎不會再困擾他了,雖然他的夢境絕大部分還是很可怕,不過經常都是比較踏實的影像,當他醒來之際,症狀也不會太極端,大概就是心臟狂跳、頭皮發寒、冒冷汗,還有他說不出口的午夜恐懼症。而他的夢境也變得和他身邊周遭比較相關,畢竟這樣比較適合存滿細節的心智,比較接近生活氛圍,和現實有接續感。於是,這個世界的樣貌漸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在睡夢中開始注意到四周景色,醒來的時候也想著這些景色,所以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可以走一趟遙遠而平靜的旅程,看看奇異的城鎮和美麗的地方。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品味特殊,很欣賞喬治亞時期的服裝以及當時的英國歷史故事,這點也開始主導他的夢境主題,所以他在躺上床之後,一直到吃早餐之前都扮裝起來,戴著三角帽,深入參與詹姆斯二世黨人的陰謀。大約就在此時,他開始在夢中讀書︱大部分讀的是故事,尤其是像G. P. R. 詹姆斯寫的那種歷史小說,但是夢境中的書本比真實的印刷書籍更加生動、震撼人心,簡直讓人不敢置信,所以他從此對文學就抱著永遠無法滿足的渴求。
然後,他仍在求學階段時,開始了一段夢境歷險,如果要他重頭來一遍,他一點也不會擔心害怕。這場歷險中,他的夢境是連續的,他擁有了雙重人生︱一個在白天,一個在夜晚︱一個他怎麼樣都應該相信是真的,但另一個他也沒辦法證明是假的。我應該先告訴各位,他就讀於愛丁堡大學,或者說他是藉著讀書讓自己待在愛丁堡大學,我也是因此才會認識他的(大概是這個原因)。好了,在他的夢境人生裡,他在手術室裡渡過漫長的一天,心臟都快跳出嘴巴了,緊咬著牙根,看著那些像怪物一樣的畸形,還有外科醫生靈活到讓人生厭的動作。在陰沉起霧又下著雨的傍晚,他走上了南橋,轉進高街,然後推開一棟高聳建築的大門走了進去,他想他要在這裡的頂層暫時歇息。整個晚上他拾級而上,汗水浸濕他的衣衫,樓梯一層接著一層,無止盡向上延伸,每兩層樓都有一盞火光熠熠的油燈和一面鏡子。整個晚上,許多要下樓的人與他擦肩而過︱有在街上乞討的婦人;有身材魁梧、模樣疲累、身上沾滿泥土的工人;有彷彿有體無魂的可憐男人;還有似乎想扮成女人而不成樣的人︱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跟他一樣疲倦困乏,都是形單影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會擦過他的身體。到最後,他探頭從北面一扇窗戶看出去,看見港灣那邊的天空已經顯出魚肚白了,於是他放棄繼續往上爬,轉身下樓,然後一轉眼就到了街上,穿著一身濕衣,在潮濕灰槁的清晨拖著沉重的步伐,又是充滿怪物和手術的一天。夢境人生中的時間過得比較快,大概七個小時(他猜測差不多是這樣)只不過是實際做夢一小時,而且夢裡的生活也比較緊湊,所以這些奇幻的經歷在白天也像幽魂一樣糾纏著他,讓他無法擺脫,直到他能躺下來更新這些體驗為止。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多久,不過已經久到足以在他的記憶上留下一大塊黑色污漬,久到讓他為了自身的因素而發抖著去敲某位醫生的門,在醫生那裡,只要一劑簡單的解藥就能讓他恢復成正常人。
這位可憐的先生從此再也不會為了這類事情煩惱,確實,他的夜晚有一陣子就像其他人的一樣:忽而空白一片;忽而出現交錯的夢境,這些夢有時候很迷人,有時候很可怕,不過除了偶爾幾個比較逼真之外,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在我接著說這位做夢的男人真正有趣的地方之前,我只會敘述他其中一個逼真的夢。在夢裡,他似乎站在一座粗陋的山丘農莊裡的一樓,從房間裡的擺設看起來,農莊主人是很努力想裝出上流社會的風格,但並不成功。地板上鋪著地毯,我想還有一架鋼琴靠牆擺著。但就算有這些高級品,他身處的地方無疑仍是一塊荒蕪之地,身邊圍繞著山丘居民,石南在地上蔓生了好幾哩長。他從窗戶往下望,底下是一片光禿禿的農地,好像荒廢很久了。一層巨大、令人不安的遲滯,覆蓋在這個世界上。看不見農人或者活動的牲畜,只有一隻棕色捲毛的老獵犬,緊靠著房子牆邊坐著,好像在打瞌睡。這隻狗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做夢的人隱隱感到不安,但這種感覺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因為那隻狗看起來頗正常︱確實如此,那隻狗既老又蠢,渾身灰撲撲的,毫無鬥志,應該會引人同情才是,不過做夢的人卻深信這不是一隻普通的狗,而是跟地獄有點關連。一大群夏蠅在庭院裡懶懶地飛著,這時候那隻狗伸出爪子,張開狗掌抓住一隻蒼蠅,像隻猩猩那樣把狗掌送到自己嘴前,接著突然抬頭看著窗戶邊的做夢者,對著他眨了眨單眼。他繼續做夢,夢境怎麼進行的並不重要,接下去的夢境算是好的,但是後來都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那隻惡魔般的棕犬。而我之所以對這個夢境有興趣,一部分是因為一個簡單的事實:雖然只發生了這一件古怪的插曲,但我這位不完美的做夢者顯然無法提出一個合理的結局,可能又會歇斯底里地尖叫,陷入莫名的恐懼。不過現在應該今非昔比了,他對做夢這件事更熟悉了!
因為,我終於要進入重點了:這位誠實的朋友長久以來都習慣了讓自己帶著故事入夢,他的父親以前也是如此。不過這些故事都是不負責任的創作,只是說故事的人說來自娛而已,沒有顧慮到愚鈍的大眾或者固執的評論家:什麼時候要在故事裡放一條故事線?什麼時候要放棄一段冒險旅程,再展開下一段?夢裡這些故事一點也不細膩。也就是說,管理人類腦中小劇場的小小人還沒接受很嚴格的訓練,在舞台上演出的時候就好像溜回家的小孩發現家裡沒大人,而不像訓練有素的演員,在滿廳的觀眾面前演出寫好的劇本。不過現在我這位做夢的朋友開始認真了,原本他只是喜歡說故事,現在他開始寫故事,也以此賺錢了,於是他和他腦內替他處理這件工作的小小人,他們要一起面對一個全新的景況:現在他們的故事必須經過修整,基礎要穩固,必須可以從頭跑到尾,並以某種方式遵循生命法則。一言以蔽之:樂趣成了工作;這不只是對做夢者而言,對腦內小劇場的小小人來說也是,他們跟他一樣感受到這樣的變化。當他躺下來準備睡覺,他不再尋求愉悅,而是尋求能夠出版且獲利的故事。當他在腦內小劇場的包廂裡打瞌睡,那群小小人還在繼續工作,以相同的商業模式改進表演。所有其他形式的夢境都離開他了,只剩下兩種:偶爾他仍然會讀到最讓人開心的書,有時候仍然會造訪最讓人開心的地方;不過有件事情或許值得注意,他造訪的總是相同的地方,其中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相隔幾個月或幾年他就會再回到那裡,發現新的田野小徑,認識新的鄰居,看著正午時光、清晨或日落時,這座快樂的小鎮有什麼新的景象;但是,他卻已經失去其他的夢境:像是將昨日發生的事搞亂之後重新搬演這樣常見的夢境、斷頭折骨這種血淋淋的夢魘(據說這是因為吃了烤乳酪吐司的關係)︱這些和其他類似的夢境都已經消失了,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不管在清醒或熟睡的時候都很忙碌,他或他腦內的小小人就是有意識地想製造能夠賣錢的故事。然後,這位做夢者(就跟其他許多人一樣)面臨財務波動的小問題,當銀行開始寄信來,打手在他家後門流連,他開始全心驅動自己的大腦構築一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最有機會為他賺大錢。而且,各位看看!小小人馬上就開始振作精神,投入相同的工作,整晚不停勞動,整晚不停將故事的軀幹搬上他們燈火通明的舞台,呈現在他面前。現在他們不用擔心他會害怕,因為他的心臟不再狂飆飛昇、頭皮不再發麻,他只是鼓掌,掌聲愈來愈響,興致愈來愈高昂,為他自己的聰明才智愈來愈得意(因為一切功勞都屬於他),最後他會滿心歡喜地一躍而起,嘴裡大叫著說:「有了!一定行!」他帶著這樣類似的情緒,欣賞夜裡上演的戲碼;然後他就像莎士比亞《哈姆雷特》裡的克勞狄斯王,在情緒爆發的高潮打亂了這場演出。他經常在醒來的時候感到失望:他睡得實在太熟了,就像我也解釋過的;可是他的小小人也累了,走路跌跌撞撞,講起台詞七零八落的;而這場戲對清醒的心智來說好像有點荒謬。但是這群不眠不休的小小人對他可真是盡心盡力,他舒適地坐在劇院包廂裡享受,而他們交給他的故事,比他自己寫的還要棒。
下面就是一例,這就是他在劇場裡欣賞到的故事。他的父親似乎擁有萬貫家財,但為人惡毒,家中田產遼闊,而脾氣則壞到應該下地獄。做夢者(也就是富翁的兒子)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國外,刻意要躲避他的父母,而當最後他終於回到英國時,卻發現父親再娶了一個年輕太太,這位太太看來是飽受折磨,怨恨成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枷鎖。因為這段婚姻,這對父子必須要面對面談一談,但是兩人都十分高傲、憤怒,誰也不肯紆尊降貴去拜訪對方,於是,他們選在一個杳無人煙、沙塵漫天的海邊村落見面。結果,兩人在那裡大吵一架,兒子因為受了無法忍受的污辱,意外地將父親殺死了。沒有人懷疑父親的死因,他的屍首被找到之後就下葬了,做夢者繼承了龐大的家產,然後就和他父親的寡婦住到同一個屋簷下,這位新寡沒有拿到任何財產。這兩個人大部分都是分開生活,就跟一般喪親之後的人一樣,他們同桌吃飯,晚上也都一起待在屋裡,然後兩人的友情一天比一天深厚,直到他猛然發現她似乎在刺探一件危險的事情︱她知道他犯了什麼罪,於是她觀察著他,丟出問題試探他。所以他對她敬而遠之,就像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走到了懸崖邊上,於是趕緊往後退。但是她的吸引力實在太強烈,結果他一次又一次掉入往昔的親密中,然後一次又一次驚嚇地瑟縮,害怕她那些意有所指的問題,或是她難以理解的眼神。於是他們兩人便這樣生活在矛盾之中,進行著總是斷斷續續的對話,向對方投以質疑的眼光,還要壓抑著彼此的熱情。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那個女人戴著面紗偷偷溜出家門,就尾隨她到車站,跟她一起上了火車到那個海邊小鎮,走到那片沙丘,也就是他殺了父親的那個地方。她在沙丘的凹陷處之間尋找,他則面無表情觀察著她,然後他看見她手裡拿了什麼東西︱我不記得那是什麼了,但是對做夢的男人而言是致命的證據︱正當她把證據拿起來細看的時候,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發現讓她嚇了一跳,她的腳下滑了一跤,整個人攀在一座高聳沙塔的邊緣,情況危急。他想也不想就跳出去救了她。這時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她手裡還握著那項致命的證據,而他如今出現在這裡,又是另一樣證據。顯然她就要開口了,但他實在承受不住︱他可以忍受失敗,但卻不能忍受要跟眼前的毀滅者討論這一切︱於是他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打斷她原本的思緒。兩人手挽著手一起回到火車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總之他們乘著同一輛馬車回家,一起坐下吃晚餐,就和過去一樣在起居室裡度過那個晚上。但是擔憂和恐懼始終在做夢者心裡作怪,「她還沒告發我,」他的思緒飛快運作著,「她什麼時候要告發我?明天嗎?」然而明天什麼事都沒發生,隔天沒有,再隔一天也沒有。他們的生活又回到往昔的模式,只是她似乎比之前更溫柔了;然而他的擔憂和懷疑彷彿壓在他的肩頭上,一天比一天更無法承受,耗損了他的精力,讓他看起來就像生了病一樣。有一次,他終於拋開一切禮教束縛,趁著她出門的時候搜查她的房間,最後發現那項該死的證據就和她的珠寶放在一起。他站在原地,握著那樣東西,感覺自己的生命就活在手心包覆的那個空間裡,同時又對那個女人矛盾的行為感到驚異,為什麼她都特地找出了證據並將之保存起來,卻又不用呢?這時門打開了,她就站在那裡看著,於是兩人又再一次面對面站著,中間隔著這項證據。她又再一次抬頭望著他,有些話似乎就要說出口了,而他又再一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打斷了她。但就在他離開這個徹底翻查過的房間之前,他放下了自己找到的那紙死刑令,看到他這樣,她的臉亮了起來。接下來,他聽見她跟女僕編了一個巧妙的藉口,解釋自己的房間怎麼會亂成這樣。只要是血肉之軀都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吧。我想應該是到了隔天早上(雖然在腦內小劇場裡,時間總是模模糊糊),他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兩人在一間大房間的一角一起吃早餐,這個房間有許多窗戶,鋪著拼花地板,但房裡卻沒什麼傢俱。用餐的時候,她一直說些狡猾的暗示折磨他,等到僕人們一離開,房裡就只剩下兩位主角,這時他一躍而起,她也嚇得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她面無血色地聽著他滔滔不絕一吐怨氣:為什麼她要這樣折磨他?她什麼都知道,也知道他對她沒有敵意,為什麼沒有馬上舉發他?她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話說回來,這樣折磨他有什麼意圖?他說完之後,她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伸出手哭喊著:「難道你還不懂嗎?我愛你啊!」
於是,做夢的人帶著一股驚奇的劇痛和即將大發利市的愉悅醒來,但是這股愉悅並無法持久,因為他很快就發現,這個生動的故事中有幾個元素並不受市場歡迎,所以我只在這裡簡短地告訴你這個故事。但是他心裡那股驚奇倒是愈發滋長,我想如果讀者能深思熟慮,想必也會愈來愈感驚奇,因為現在你們會了解,為什麼我說那些小小人是真真實實的發想者與表演者,他們把祕密一直保留到結尾。我敢為做夢的人保證(我有充分的證據,願意相信他的真誠),他一直都猜不透那個女人的動機為何︱而這正是整個精心安排的情節關鍵所在︱一直到最後她那番極度戲劇化的宣言才讓真相大白。這不是他的故事,而是小小人創作的!各位也要注意,小小人不但保密到家,整篇故事的編排也非常高明,兩位主角的心理塑造拿捏得宜,讓情緒適當地逐步攀升到最終令人驚訝的高潮。我現在醒了,我知道創作這一行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卻不能把這個故事改得更好;我已經醒了,我是靠筆吃飯的,但是我卻超越不了︱或許連打成平手都沒辦法︱這樣編排巧妙的劇本(彷彿出自某些資深的劇作家前輩之手,例如德奈瑞或莎度),能夠讓同樣的情況出現兩次,讓那份證據引導兩位主角二度面對面,只是證據一次是握在女子手裡,另一次則是握在做夢的男子手裡,而且連順序也安排妥當,讓比較不戲劇性的情況先發生。我愈想,疑問就愈多,好想將這些問題一股腦兒宣洩出來:這些小小人是誰?無庸置疑,他們和做夢的人有密切關係,他們知道做夢的人有金錢上的煩惱,也注意著他的存款簿;他學過什麼,小小人也跟著學,學習像他一樣小心構築故事的情節,隨著故事進行安排角色情緒。只是我認為他們還更有才華,而且有一件事情也是無庸置疑的,他們可以告訴他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就像連續劇一樣,但同時又能讓他猜不到故事的結局是什麼。那麼,他們到底是誰?做夢的人又是誰呢?
嗯,說到做夢的人嘛,我倒是可以回答,因為他正是在下我本人︱或許我一開始就已經透露了,只是或許會有人低聲批評,說整篇故事其實都有我的影子;而我現在一定得告訴你,不然接下來的故事就很難繼續了。至於那些小小人,該怎麼說呢,他們就是我的小精靈,上帝保佑他們!他們在我熟睡的時候,替我完成一半的工作,而且很有可能,當我完全清醒的時候,他們連剩下的那一半也幫我做好了,而我還開心地以為是我自己做的。在我睡覺時所完成的部分,那是小精靈的功勞,這點不用懷疑;但是我清醒時所完成的部分,卻也不完全是我的功勞,因為一切跡象都顯示,即使是我清醒的時候,小精靈也參與了我的工作。這裡有個攸關我良心的問題。對我自己來說,我稱之為「我」的這個意識自我,是腦內松果體的居民,笛卡爾說松果體是靈魂之座,除非這個居民遷移了居所。我是那個擁有意識的人、有好幾個銀行帳戶、穿戴著鞋帽的人、擁有投票權,也可以在大選中不支持己方的候選人︱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這個人或許根本不是說故事的人,就和一般的乳酪製作工匠或是乳酪一樣普通,他是一個被現實淹沒的現實主義者,只剩下半顆頭還露在外面。所以,這樣說來,我所有出版的小說都應該是由某個小精靈獨力創作出來的、我的某位知交、某位看不見的幫手,我一直將他鎖在陰暗的小閣樓裡,自己獨享所有掌聲,而他只能夠嚐到一點小甜頭(我也阻止不了他就是)。我很懂得給人建議,有點像偉大法國劇作家莫里哀的僕人;我會將故事拉回主軸,適度刪減,盡我所能用最華美的字詞來包裝整個故事;我也是拿筆的人,是我坐在桌前寫作,這大概也是最難捱的部分;等到一切都完成了,我整理好手稿,付錢將稿子登記出版。所以,算起來,我分享我們共同經營的利益也算是合情合理,只是我得到的比付出的還多太多。
我只能舉一個例子,讓各位判斷哪一部分是睡覺時完成的、哪一部分是清醒時完成的,讓讀者分享這份屬於我和小幫手之間的榮耀,當然小幫手也同意了。首先,我舉來當做例子的這本書,有些相當文雅的人已經讀過了,就是《化身博士》。我一直都在努力,想以這個題材來寫故事,想找故事的骨幹和進行方式,因為人的二元性實在太強烈,只要是會思考的生物一定都會不時想到這個問題,一想到就令人無法自拔。我甚至還寫出了一個故事:《旅途上的同伴》,結果被編輯退稿了,推託說這個作品很高明,但不太正經;某天我就找塊地方把稿子燒掉了,因為這個故事根本不高明,於是我寫出《化身博士》取而代之。後來我的財務一度陷入困境,每當提起這件事,我都會很委婉地說成是別人。整整兩天,我遍尋大腦內可用的情節題材,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坐在窗前夢到了這個場景,場景後來一分為二:一個是海德因為犯了罪而遭到追緝,服藥之後在追捕者眼前變身;第二個則是在我清醒時有意識地寫下的,只是我覺得我大部分是跟著小精靈編排的情節走。也就是說,這個故事的概念是由我而起的,很久以前就已經深植於我的阿多尼斯花園?,嘗試過一個又一個故事模型,但都無法真正成形。確實,我費盡心思想讓這個故事包含道德教訓,但成效不彰!而我的小精靈又缺乏我們所謂的良心,連一點基礎都沒有。另外,故事的設定和角色也是我自己寫的,小精靈交給我的就是三個場景的故事,以及一個核心概念:一開始的變身是自願的,後來的則是不得已的。這樣說是不是很不厚道?畢竟我才剛公開地把掌聲分享給我這些看不見的幫手,但是我現在又把他們五花大綁,丟到世人面前接受批評。有關變身藥的問題,引來許多爭議,這點我要很慶幸地說,那完全不是我的點子,而是小精靈的。
在另一個故事,如果讀者剛好有看過的話,我也有話要說,這個故事叫《歐萊拉》,我沒什麼好替它辯護的:這裡的庭院、母親、母親的神龕、歐萊拉、歐萊拉的臥房、在樓梯上的相會、破掉的窗戶,以及母親啃咬吸血的醜陋樣貌,都是在我想把故事寫下來的時候,小精靈就會整段整段、鉅細靡遺地告訴我,這個故事我只加上了外部的景色(因為在夢裡,我沒有離開過那座庭院)、畫像、菲力普這個角色、牧師,以及這樣的故事該有什麼樣的寓意,還有最後的結局,唉,前面的故事發展也只能有這樣的結局了。我甚至還要說,在《歐萊拉》這個故事裡,就連故事寓意都是小精靈告訴我的,因為只要一比較母親和女兒的角色,還有讀到一開始那個隔代遺傳的邪惡手法,寓意馬上就會浮現了。有時候,我不能否認在夢境中還是有寓意存在;有時候,我也只能假設我的小精靈可能想模仿寫出《天路歷程》的班揚,但是卻寫不出隱含道德教訓的宣導文章,從來達不到嚴格的道德標準,只能傳達出暗示,而無法寫出人生中更重要的規範,我們在時間與空間交織的生活中,似乎就會接收到這類規範。
事實將會證明,大部分的時候,我的小精靈還是滿厲害的,就像他們的作品那樣熱情又有熱力,充滿了熱忱,演出生動的故事,構築美麗又活潑的畫面;而且他們對超自然的事物也沒有偏見。不過某一天,他們讓我嚇了一跳,他們跟我說了一個愛情故事,是齣有點愚蠢的喜劇,我想應該要把這個故事交給《意外的舊識》作者霍爾斯先生?,因為他才能把這個故事寫好,我想我是一定不行的(雖然我也想試試看)。不過誰會料得到,原來是我的小精靈幫霍爾斯先生想了個故事出來?





本文張貼者:諸葛不亮〔張貼時間:民國105年3月21日(星期一)21點15分〕 | 寫信給諸葛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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