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 ( 張大春) 無論同甚麼人提起歷史小說家高陽,我總稱「我的老師」或「師傅」。他臨終前曾經抱怨我從不曾公開給他磕頭、行拜師禮,我當時的答覆是:「給磕頭有甚麼難的?蹭了您的名聲我心裡過意不去。」 跟孩子們說到這段往事,他們祇能以自己在學校裡的生活體驗來意會,於是自然會出現這樣的問題:「那他教了你甚麼?」 「他教了我數不清的東西。」我說。 「他教你寫字嗎?」張宜問。 我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一個字來:「是的,他也教我寫字。」 高陽曾受詩學於周棄子先生,而周先生浸潤吟詠,獨得力於宋人家數,命意謀篇,修辭結句,常宗蘇、黃;尤其是在詩中轉折遞進之處,重視我們今天文法學上所謂的「副詞」。祇不過老輩兒的人不那麼分析詞性,總把副詞、連接詞之類通稱為「虛字」,棄子先生嘗謂:「擅用虛字,是宋詩大異於唐人處。」 這個用語上的小講究,似乎對高陽自己寫詩有著莫大的啟迪。或許是為了印證棄子先生的看法,他特別在唐人集中留意,倒也找著了不少「擅用虛字」的例子。我忽然想起的那個字,就是這麼來的。 劉長卿(一作皇甫冉)有〈登萬歲樓詩〉如此寫道:「高樓獨上思依依,極浦遙山合翠微。江客不堪頻北望,寒鴻何事又南飛。垂山古渡寒煙積,瓜步空洲遠樹稀。聞道王師猶轉戰,更能談笑解重圍。」 高陽是這麼問我的:「這個『更』字,作何解?」 「更」,從金文看,是以手執杵擊柝(或鼓)之形,那就是打更了,古代夜間報時用此。一更過了又一更,由此而引申為改易、值役、取代甚至交替的意思。作為副詞運用,最常見的還可以作「越發」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即是。但是在這首詩裡,用「越發」之意來解似乎說不通。 高陽說:「本來也沒甚麼難處,這叫『實字好認,虛字難說』,到了詩裡,『虛字』之妙,就是文字本身說不得,意思卻彷彿能夠體會。你說最後一句:『更能談笑解重圍』,究竟這『重圍』解得了解不了?」 「看上文是解不了。」 「那就是了!」高陽接著說:「所以這『更』字應當作『豈』字解,是個反問的用法。」 「從文字學上看,沒有這個道理。」 「這是詩,哪個跟你談文字學?」高陽帶些不屑的意思,接著說:「可是,這一句如果真給改成『豈能談笑解重圍』,語氣又太強硬了,反而像是在觸那個『王師』的楣頭了,劉長卿作意斷斷乎不至於如此。」 我似有所悟,一時間就算有了體會,也還說不明白,高陽接著又說:「那麼『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這裡的『更』呢?」 這是五代後蜀的花蕊夫人徐氏所作的〈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國詩〉,原文如此:「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跟剛才那一句一樣,作『豈』字解,也說得通罷?」我說。 「不如作『竟』字解。」高陽說:「你要體會:就算字是倉頡造的,意思可不全歸他管;用字的人,本來就該發明意思。」 單憑這一個「更」字,以及「憑詩化字」的門道,以高陽為師,我是終身受用了。 回 · [信件轉記收藏盒] 好文章跟你一同來分享,一起來學習 這一篇文章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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