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滴水都嚮往大海，大海是水的家鄉。 每一隻鳥都嚮往天空，天空是烏的家鄉。 我們也有我們的家鄉。 有的人沒有家鄉，他沒有他的根土，像飄流的雲那樣。 有的人有家鄉卻回不去。回不去的家鄉是雨後的彩虹。 我們可以回去。 所以，爸爸常帶你回朝興村。 很遺憾，你不出生在朝興村，你出生在員林，而後在臺北長大，弟弟離朝興村更遠，他在臺北 出生，也在臺北成長，說不定，將來也要在臺北求學、奮鬥，與兩百萬人共同視息，與六十萬輛車 子共同呼吸。 不過，不要緊，爸爸的家鄉就是你的，你的家鄉就是朝興村。 你有一個可以回得去的家鄉。 所以，爸爸常帶你回朝興村。 朝興村裏跟爸爸一起長大的，我的兄弟，我的姊妹，都不住在朝興村裏了，他們有的住在社頭 街上，有的住在桃園機場附近，有的也住在臺北，但我們還是要回去，要帶你回朝興村去！ 那兒還住著爸爸最親近的人，爸爸的爸爸、爸爸的媽媽，我們曾住了二十代吧！有朝興村， 我們就像古書上說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帝力於我何有哉?」我們可以大聲吆喝、 大聲呼叫─那不叫沒禮貌，我們可以大步跑、大步跳，不會發生所謂的車禍、流血、迷失了方向。 阿公、阿嬤還住在朝興村，他們捨不得那兒的山、那兒的水，捨不得那些五、六十年的老鄰居， 捨不得那裏的空氣。 最記得有一次，我們回去，我騎著阿公的老鐵馬，你就坐在車子前面槓桿的椅座上，阿公坐在 後面的貨架上，我費力地踩著車子，行駛在全社頭鄉最美的公路邊，我兩腳踏得痠痛，迎著落日， 心中卻充滿喜樂，粗孫三代坐著一輛破舊的老鐵馬，年輕的我要負起奉養老父與幼子的責任，我是 那樣心甘情願踩踏著老鐵馬，一個是吾父，一個是吾子，我擔負著蕭家薪火的傳承，那樣的使命咸 深深激動我自己。 那樣的心情，當時才中班的你或許還無所覺。 什麼時候你才會體悟那樣的心情呢？ 還早著哪！ 此刻，爸爸只願意帶你回朝興村，只要回到朝興村就可以深深體會土地與生命緊緊的繫連，體 會生命與生命傳承的意義。 就在朝興村，涵容在朝興村的懷抱裏，什麼都不必說，一切的意義都在無言中傳遞、理會、領 首。 只要望一望那無際的稻浪，聽一聽雞鴨的叫聲，跟白髮的老人講幾句簡單的話。回去，就只為 了這些。趕三個小時的路，就為了看看簡單的事物，聽聽簡單的聲音。 再簡單不過了。 即使，在朝興村我們已經沒有了田地，爸爸也要帶你回朝興村。 就在前兩個月，所有我們家的田地(也不過是三分地)，阿公忍痛將它賣了，因為阿公年紀大了， 無法耕作了，我知道阿公賣田的心惰，多少代耕作的土地，一旦讓人，情何能捨？情何以堪？然而， 又能如何呢?手中的鋤頭無法交下去啊！沒有一個孩子願意留在鄉下種田，士工商去了，就是不農， 就是不農啊！ 我們回去看看我們賣掉的田吧！是不是仍然一片蔥籠，一片可喜的景色？ 所以，爸爸要帶你回朝興村。 爸爸知道你最喜歡吃西瓜，你知道西瓜的果肉為什麼那麼黃澄澄的甜？沒有別的原因哪，就為 了要人吃它，好讓它灰黑的種子繼續落在土地裏，繼續綿衍下去，所以，它黃澄澄的甜、黃澄澄的 多汁，引你喜歡哪！ 了解了這個道理，我們就回朝興村去。 我們慶幸還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天空，可以回去的土地。 一九八六年八月《與白雲同心》，九歌出版杜 作者簡介 蕭蕭，本名蕭水順，台灣彰化人，一九四七年生，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 究所碩士，曾參加龍族詩社，擔任《詩人季刊》主編、《台灣詩學》季刊主編，曾任教於中川工專、 達德商工．再興中學、景美女中、北一女中、南山中學、輔仁大學、文化大學、東吳大學，現任明 道管理學院助理教授。著有詩集《悲涼》、《婁邊古》、《凝神》;詩評論集《現代詩學》、《台灣新詩 美學》;編有《現代詩導韜》、《新詩三百首》、《新詩讀本》等，走台灣新詩推廣運動中重要的加油 手。重要散文作品有《來時路》、《太陽神的女兒》．《與自婁同心》、《忘憂草》、《禪與的對話》、《心 中升起一輪明月》．《詩話禪》等。 蕭蕭自小成長於八卦山腳．社頭廣表的稻野之中，數星望雲的農村生活、童年記憶，袖麻菜花逛儷天 邊的美學經驗八農人不耕耘即無收穫的苦命哲學，沉穩了牠的腳步，開闊了牠的心胸伎他眼光高遠，生 命境界更加提昇。因此寫詩、寫散文、寫評論無不以尊重生命為主軸;因而了解生命在不同的時代． 不同的區城，會有生命本質之同;在相同的時代、相同的族群，也會有生命現象之異。所以他既能接納世 界文學的洗禮，也能見證台灣文化的多元現象;可以欣賞傳統的古典氣質，也勇於嘗試現代的前衛風格。 《爸爸帶你回朝興村》是一篇鄉情與親情揉合的散文，期望孩子親近自己鄉土的呼喚。他以「每一滴 水都嚮往大海，大海是水的家鄉。每一隻鳥都嚮往天空，天空是鳥的家鄉。」作為開始。將人類思念家鄉 的情咸，推廣為自然現象的必然歷程，宇宙萬物的共同宿命。這樣龐大的類比，肯定了思鄉是人類與生俱 來的最自然的情咸。 多少人為了生計離開家鄉，卻忽略教育下一代家鄉的意義。而且，言教不如身教，身教不如境教，跟 孩子說自己家鄉的美好，不如親白帶領孩子回到家鄉，身教與境教並行:「只要回到朝興村就可以深深體 會土地與生命緊緊的繫連，體會生命與生命傳承的意義。」這時，什麼都不必說，一切的意義都在無言中 傳遞、理會、頷首。文章最後，作者以十歲的孩子喜歡吃的西瓜作為譬喻，西瓜的果肉黃澄澄的甜，才能 引人吃它，才能讓種子綿延下去，家鄉的美好類近於西瓜的甜熟，所以我們要親近它。這時，家鄉的美好， 傳承的重要，都在黃澄澄的西瓜裡得到領會。 土地之愛，人倫之愛，可以大到以海洋、天空為喻，也可以溫潤、甜蜜，小如西瓜。這樣的譬喻，可 愛可親，無比溫馨。 1.王灝，〈提昇中國散文裡的農村感情─論蕭蕭的「朝興村」〉，《明道文藝》七三期，一九八二年四月， 頁四七─四九 2.鄭雅云，〈美麗的鄉愁：〈朝興村雜記〉讀後〉，《文藝月刊》一五七期，一九八二年七月，頁二六─三O 3.向陽，，〈在天藍與青草之間─蕭蕭的悲涼和激動〉，《文訊》一五期，一九八四年十二月，頁二八四─二九一 4.何芸，〈堪得回首來時路─蕭蕭作品討論〉，《文訊》一五期，一九八四年十二月，頁二六三─二八三 5.王灝，〈從「來時路」到「稻香路」─談蕭蕭的台灣農村經驗散文〉，《文藝月刊》二O三期，一九八六年五月，頁二八─三三。 6.阿盛，〈感性的蕭蕭〉，《爾雅人》 一一一─一一二期，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 回 · 新聞易 這一篇文章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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