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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上的女子 周芬伶
 跟她真正認識,是在她的婚禮上。
 那次婚禮很特別,就在東海大學的陽光草坪上,不過是簡單輕鬆的露天茶會,沒有請帖,也沒
有主婚人,趙滋蕃老師暫充介紹人。聽說這個婚禮並沒有得到父母的同意。她的父母希望她嫁得更
風光更體面,而她選擇的是,一個英俊卻一無所有的男人。
 她的家人都沒有出席,朋友都算是她的家屬,為她化妝,為她奔走,學弟妹還組一個合唱團為
她頌詩唱歌,趙老師慷慨地讓出宿舍,充當臨新房,這個充滿反叛精神的婚禮,今大家興奮莫名,
她的臉上卻鮮少笑容。
 從外表上看不出如的叛逆性格,清暢掛麵的長髮,圓圓司愛的蘋果臉,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
一副稚嫩無辜的樣子。那一年,如二十五歲,研究所還沒念畢業。她的婚紗是用獎學金縫製的,便
宜的布料,自己設計的款式,簡單脫俗。鞋子是地攤買來的廉價品,身上沒有一件首飾,她甚至沒
有披頭紗,頭上只套了一圈玫瑰花圈。趙老師致詞峙,她似乎哭了,分不清是喜悅的淚水還是悲傷
的淚水?
 她的自我介紹通常是這樣的:﹁我姓郎,不是狼來了的狼,是郎君的郎。﹂她的手腕上有幾道
十字形的刀痕,當我注意它峙,她若無其事的說:﹁用刀割的,每當戀愛時我總想死。﹂那一天,
我在日記上寫著:﹁在一張天使般的臉孔背後八有著今人不安的熱情,她必然是十分任性的,不是
真的想死,甚至是怕死,只為了事情違逆自己的心意,懲罰自己也懲罰別人。這樣的人又是善變的,
如收集她的刀痕一如收集寵物,當刀畫下去時,必有些東西為她所拋棄八她必須靠這種懲罰來增加
決心。一個外表纖弱而倔強的女孩。」
 這已是八年前的往事。她的婚姻只維持了五年,據她現在結婚第二年時,就不斷幻想著再戀愛,
就只是幻想也夠神魂顛倒了。在這五年中,她學畫學陶藝學皮雕,始終沒有學會作菜,也沒有生小
孩,只得到一種怪病叫﹁類風濕性關節炎﹂那是非常磨人的絕症,聽說最後關節退化變形,免疫系
統破壞,患者常因服藥變成月亮臉,這對愛美的她,無疑是個可怕的錯誤。
 她簽了一張很荒謬的離婚證書,證書上只有兩個條件:第一,我們還是好朋友;第二,我可以
隨時回到屬於我們的家。她的前夫,很有良心地附加一個條件:﹁所有的財產均分﹂。在她的想像中,
她只是需要流浪和談一次心靈上的戀愛,沒想到簽完離婚證書不久,前夫又再婚了。
 這個跤摔得很重,那一陣子病情急速惡化,常常在夜裏打電話來哭著說:﹁二姊,我快死了,
這次是真的,我快死了。﹂於是,所有的朋友為她擔心,提供偏方,尋找良醫,如有本事今她周圍
的人團團轉。結果最後使病情好轉的卻是一場戀愛,一個毛頭小夥子,用幾首夢囈似的情詩,幾次
顧盼,就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搶救回來,這算是那一種奇蹟呢?
 她從以前的華屋搬出來,孤零零地住到我住的公寓頂樓上,病得死去活來,也愛得死去活來。
在破舊的頂樓裏,只有一張牆,四面牆壁,唯一的裝飾是自己大大小小的照片,這是她從舊有的家
唯一搶救到的東西。她似乎被世界遺棄,所擁有的只是殘破的身體,一面潔淨的天空,和幾張照片。
我卻覺得她應該是快樂的,也許極端的快樂緊鄰著極端的痛苦,而有時,毀滅與解脫是不可分辨的。
 以前,她連燒壺開水都不會,跟她去買東西,習慣性地把手上的東西交給別人提,如已習慣被
伺候。偶爾去看她,窩在床上,吃養樂多餅乾度日,天氣一變冷,如的話題都是﹁痛﹂,聽得你也跟
著病起來。
 現在,她得一跛一跛地去看醫生,購物,找房子,煎藥,學著打理自己。問如為什麼不讓男朋
友代勞,她說不願意成為他的負擔,每次見他,仍然打扮得標漂亮亮,不再喊痛。
 她說:﹁我已經習慣痛,也不再怕痛,但是,除了痛,我總得做些什麼吧P﹂她一直想創作,
卻一直交不出作品,後來她發現自己就是最好的作品,於是她選擇了劇場,在舞臺上盡情地展現自
己。
 老實說,她拉不是頂好的演員,如常陷人自我的世界,那個世界與現實隔絕,在舞臺上,她扮
演的仍是自己,一個永遠的茱麗葉,等待著她的羅蜜歐。內心奔放,外表矜持的她,在舞臺上,更
顯出這種不諧調。
 而她,畢竟是屬於舞臺的。看了她編導的戲﹁第一坎當我看兒你的臉﹂,敘述一個男人夾在兩個
女人之間的糾葛,那男人在魚缸前看到另一個女人的臉,像夢影一般的出現,他說:﹁我好想永遠
抓住那個影子。﹂這個衝動,今兩個女人陷入痛苦的掙扎中,這種掙扎不容易被男人理解。戲的發
展越往後越深刻,越抽象,最後只看到女人扭曲的肢體與無言的抗議。在那些無言劇的背後,我彷
彿看到她靈魂的顫動,一個以愛情為信仰的女子,一張如夢影般的臉,就能概括她生命的全部,這
樣的專注和瘋狂,我不禁在劇場中戰慄--上天毀了她的身體,她又重新塑造一個。
 當戲結束峙,她戴著一頂墨綠色的法蘭絨帽,微笑地走向我,我說:﹁真想親你一下。﹂她投
進我的懷抱,並送上她的臉,我們的眼睛都濕潤了。
 同性的情誼也有極限麼,女人也可以彼此欣賞?甚至可以為知己者死?以前我懷疑,規在我相
信。如果一個人曾經徹底孤獨,又如果一個人已漸漸地忘記自己,她必定可以將別人等同自己。我
們的友誼,從陌生、猜疑,了解到相知,歷經了近十年。十年來,多少的好友離散,甚至死去;又有
多少的新歡萍水相聚--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今生別離--一路的風雪,一路的顛皺,而我
們居然還在一起,還在一起,不就應該互道珍重,感謝上蒼嘛?
 她還是不會作飯洗碗,成天吃養樂多糖果,而且是食不知味的那種,她會一面大屹大喝一面說:
﹁其實我是不喜歡吃的人。﹂她真的忘記自己正在吃東西。她不太正常,不喜歡上班,只喜歡閒蕩,
不喜歡結婚,只喜歡談戀愛,喜歡用腳丫子勾人,亂拋媚眼,大聲地唱情歌,喜歡開快車,跳熱舞,
喜歡貓,不喜歡孩子,如果好長一段時間不見人影,一定是在談戀愛,只有在戀愛淡季時才會出現,
嘻皮笑臉地訴說她的愛惰悲劇,教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三十幾歲了,梳兩條小辮子,穿著輕飄飄的長裙,撐一把美濃油紙傘,哼著歌走在雨中,也許
是走在夢裏 一個拒絕長大的女人。看多了成熟世故正常的成年人,玩股票,炒房地產,搞人際
關係,而這個一無所有的女孩卻說:﹁我現在比較正常了,不太想戀愛的事了。﹂什麼是正常?什
麼是不正常?我也被她弄迷糊了。
一九九零年十月-一十五日︵華副"
《閣樓上的女子》,九歌出版杜
 周芬伶,台灣屏東人,一九五五年生。政治大學中文系、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東海
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作形式除散文、小說外,尚有兌童文學、口述歷史之書,並成立﹁十三月戲
劇場﹂,擔任舞台總監,編著劇本。曾獲中山文墊獎、吳魯芹散文獎等。重要散文作品有《絕美》、
《熱夜》、《戀物人語》、《汝色》算。
 李癸雲以《寫作的女人最美麗》為題,綜論周芬伶散文h她靚:﹁同芬伶的作品,常是立體而繁複的
盤旋於我的閱讀意識之中,評文慣有的風格評判,總有搔不著癢處之感。風格論,或者天真、柔美、婉約、
機智、善於寫物狀人……等勾勒之詞,無法道盡我在閱讀周芬伶時,更深沉細膩的共鴨。﹂顯示周芬伶的
散文另有今人著迷之處,值得探索。
 周芬伶相信寫作的行動是﹁企圖在虛妄之中開出花朵﹂,因此,她利用散文形式,對情慾、情緒,情
感等私密事件進行鑽探。早期的情愛、溫暖、幸福,近期的覺醒、獨立、追索,都可在她的散文中發現。
陳芳明在評述《汝色》散文集峙說:﹁自剖性的散文,在文學發展史上,並非罕見。但是,像周芬伶這樣敢
於拙不堪的,禁忌的思維呈現出來,可能就是台灣女性散文值得注意的硯象。背對著溫柔、婉約的傳統女
性風格,她選擇了正視自己的欲望與感覺,採取挑戰與挑釁的態度,跨越男性設立的準則規範,而創造一
個完全屬於女性私密的空間。如無需顧慮道德裁判,無需計較形象包裝,更無需在乎世俗眼光,極其自然
地寫出如的生命經驗。﹂
 《閣樓上的女子》或可印證陳芳明所說﹁敢於把不堪的、禁忌的思維呈硯出來﹂,﹁無需顧慮道德裁判,
無需計較形象包裝﹂,她筆下的﹁閣樓上的女子﹂:﹁常陷人自我的世界,那個世界與現實隔絕﹂,﹁內心
奔放,外表矜持﹂,這樣的女子與現實中一般女性有異,是走在夢裡、拒絕長大的女人,周芬伶以不同的
事蹟,呈現相同的特質,如二十五歲那年的自主婚姻,知幾首要囈似的情詩、幾次顧盼,就可以把她從死
亡的邊緣搶救回來,如在舞台上演出真正的自己。這幾項敘述已足以把一個有著﹁一張如夢影般的臉﹂、
﹁以愛情為信仰的女子﹂,逼真呈現。這樣的女子,就是不在乎世俗跟光的女子,卻在周芬伶不同時期的
散文中,如常出現,是特殊品味的女子選擇特殊品味的題材,同芬伶的人物寫作可以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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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張貼者:蓁伶〔張貼時間:民國99年4月4日(星期天)16點24分〕 | 寫信給蓁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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