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標題: 轉貼:二十年前敏山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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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三篇為與情緣有關的文章
二十年前敏山島
林文義
 我終將告別這片夜暗的海岸,告別年少曾經仰看北斗七星的頭城,讓所有的遙遠記憶更遙遠,
讓應該切割的無謂感傷全然切割,告別就要轉身,不再有任何意義。
 四十歲,必須是生命的分水嶺。
 路過頭城,真的是頭也不回,一路踩緊油門,到北關,才放緩速度,灰茫的太平洋,欲雨未雨
的龜山島終究像是不渝的戀人,靜靜向我揮別。北關過去,宜蘭人就開始黯然思鄉,很多年流浪之
後,小說家黃春明決定重返他的家園。
 很多年以前,去黃吞明的公司看他,知道我即將遠行,二話不說,拿了一雙公司出品的運動鞋
給我,說這鞋很好走路,你就穿著去吧。
 問他說,多久不曾回宜蘭了,他摸一摸頭,笑得很豪邁,江湖氣的答說:為生活奔波啊。再問
他說,最近有沒有寫小說,他張大了嘴,一時語塞,竟然沉默了。
 很多年以後,多次路過黃春明的宜蘭,有時縱梨山經過武陵,穿越一個名叫四季的泰雅族
部落,蘭陽溪上游,一直思索,怎麼有個如此美麗的地名,四季?四季如春嗎?泰雅族人怎麼去詮
釋?壯麗挺秀的山巒與混混湍流的河谷,泰雅族人百年前不愉快與恥辱的記憶吧?關於吳沙拓墾古
名噶瑪蘭的宜蘭、屠殺以反驅逐。
 那麼,歷史的課題就還給歷史。
 冬冷夜暗,四十歲以後,慚矇的補野所見,依然是不朽的北斗七星,依然是翻騰的浪潮拍岸。
隱約的茫白,是海與陸地的接壤。不再是虛妄、驕縱的青春年少,而今我所面對的晚潮,卻比不再
悸動,只有生命乎靜的人定八,又是如何?
 紅燈籠綿延得很長很長,像一串紅熟的佈子,冬冷的夜暗,感心的一種溫慰,堤岸過去的廟埕,
謝神戲賣力演出,一群已經兒孫繞膝的歌仔戲演員,演出前爭先告訴我,她們童年學戲,至今不悔
的選擇,聽著,我的眼角比不禁微熱。
 越過堤岸,就是沙灘,隱約之間,一排長長的腳印,是我年少時茁經遺留下來的嗎?沙灘上的
腳印終會被潮水沖刷,被風收散,而鐫刻在心中的,卻是永遠。
 永遠又意味著什麼?…….
 日記裡歲目印證的褪色墨跡?告訴我?贏取又怎麼樣?失去又是怎麼樣?只是印證自己深怕失
去,變得虛茫、無助並且那般寂寞嗎?
 現在,我一個人站在這裡,站在這片冬冷夜暗的海岸,既不寂寞,也不孤獨,我明明白白確定
自己存在這裡,生命真實而泰然。
 仰首的星空,鼻息之間的微腥味,我所惦念的,此去五海里之外的龜山島,夜暗之中,我無以
準確的尋找到它的定位,只知道它一直在那裡,我就能知悉,我是笑得很欣慰。
 龜山島,人夜之後,靜靜沉睡。
 而我卻必須趕路,走九彎十八拐的北宜路返回軟紅十丈的台北,我是很不甘願的,但是我仍須
歸去,而後將島逐漸拉開距離。
 至少,今晚八龜山島會伴我人夢。
2
 夢中的龜山島依然彷如是夢。
 那般遙遠,不真切,二十年前的花蓮輪,子夜航行,濛著詭譎 濕冷霧氣的白色船身,劃開黑
色的晚潮,白而蒼茫的浪尾,一下子遠了。
 所看見的,是龜山島的背面,夜暗中巨大的島影,彷如史前猙獰的海獸 靜止在潮浪湧漫、洄
漩的海上,忽然一切都沉默無語。
 我的沉默是來自於對島的未知。矇隴中的斑白 是島萬年來的滄桑嗎?水手淡然的說,是海軍
艦炮演習留下的傷痕:他們把龜山島當成靶標,每年轟它幾回……
 島上的羊群以反住民呢?
 住民早被遷移到對岸的頭城,羊群媛留在荒蕪、冷寂的島上嗎?低首咀嚼菩丘陵上的草葉,偶
爾抬頭,只有茫漫的海……羊群也會有鄉愁嗎?
 無以返回的龜山島民,擁有最接近卻又最遙遠的鄉愁。
 依然環繞著島的海域作業,依然視野穿過窗子,年邁的阿嬤幽幽然向孫兒提及昔日初嫁,從頭
城搭著柴油木殼漁船到龜山島,逐漸接近,逐漸羞紅起來的容顏……孫兒們少人注意,凝神在跳躍、
閃爍的電視晝面上,留下阿嬤逐漸緩慢,時續時斷的嘀喃自語。
 阿嬤遙遠的青春,已然在舊日的相本中朦朧、褪色,那雙手互握,侷促不安、微笑的纖纖少女,
是阿嬤的五十年前,那時的阿公呢?壯碩,有著古銅膚色的少年打漁人,向晚峙船靠頭城沿岸,卸
魚空閒之時匆匆去小街的雜貨店為初嫁、嬌羞的妻子買胭脂.水粉……
 阿公的臉,還可以預知生命裡不被輕侮的固執與率性。放大後的黑白相片掛在廳堂中央,瞇著
眼,深得像海上波瀾的皺紋,不自在的似笑非笑,粗礪的、寬闊的肩膀,承載歲目多少的苦楚、無
奈,相信他一直堅執到生命終結的最後一刻。
他妥協了什麼?背叛了什麼?都已不再重要。彷彿看見窗外那一大片茫茫海域,忽然沸騰了起
來,形成無邊無涯的白氣,一下子龜山島被掩蓋無蹤,一種時空裡的失憶、蒼茫,生命渺小如塵沙。
 我妥協了什麼?背叛了什麼?試圖在生命的失憶中共尋求不想回首約二十年前,任性與自傷截
斷了往後原可以擁有更大司能的旅路,捏碎了自我所一向期許的夢與希望。站在二十年前的花蓮輪
後甲板上,黑夜與黎明最後的接壤,彼時還很年輕的心已沉甸一如老者,那樣如黑夜與黎明的相互
撕扯,竟至無以面對自己。
 老漁人的阿公應該不會有如我的問題?純然的心境?為生活在兇惡的海浪之間拚鬥?還是多少
有為少女時代的阿嬤偷閒買胭脂水粉的浪漫?
3
 曾經傾往胭脂水粉的浪漫。
 曾經有著白膚、深眼、豐盈、長髮的妻子八習經只想尋求一生平靜、溫美的生涯,一起好好把
孩子養大,白髮的下半生,攜手相伴,共話昔日青春種種,終究,相異的認知與不可得的相惜撕裂
了最初的盼望。
 我還深切記得二十年前的花蓮輪一等臥艙,她正沉睡,長而黑亮的髮垂了下來,微翹的睫毛緊
掩,嘴色微笑,她的眠夢很遠很美吧?睡在上舖位的我,一直清醒,睜著一雙眼,盯著圓形的船窗,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船笛聲響,混濁沉悶,隱約的水藍閃光,趨前探首,幾艘在不安的波濤間起伏
動盪的漁船正在奔忙作業。清晰地,走道急促的腳步聲。
 推開通往後甲板沉重的艙門,冷慄的風撲打而至,濕濡的鹹意以及微微刺痛,水手回過頭來,
他正抽煙,燒紅的煙頭一閃一滅,彷彿初夏野薑花間的流螢。
 睡不著嗎……?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很淒冷,再睡一下嘛。
 水手說著,隨手遞過一支煙,並且替我點燃,兩個人默默的相對抽煙。
 黑暗的太平洋,花蓮輪用力切割過凝重、強硬的海,碰撞、嘶吼的濺起銀亮水沫,左側竟然異
常清晰的紅紅的燈號,時閃時滅 啊,龜山島燈塔….
 水手輕呼著,臉色忽然靜肅起來,船笛又沉濁的叫了幾聲,船身明顯往右大弧度挪移,輪機運
轉的聲音加大,微微傾斜,有些暈眩。
 前面有一大片暗礁群,船的航道要和龜山島拉開距離,一方面要避開作業的漁船隧……那些打
漁人,都是龜山島民,去年,全數遷移到對岸的頭城,現在島上只有軍隊,平民不能再登陸。你?
來花蓮新婚旅行嗎?我看兒妳的妻子,髮上還插著紅花……
 歸寧宴客,妻子的雙親在鳳林,就從台北到宜蘭,走蘇花公路到花蓮,再搭東線列車到鳳林。
 恭喜你們,白頭偕老。
 我輕聲道謝,把手裡的煙抽完,而後用力往船身劃破的白浪間擲去入星光一閃,無影無蹤。
 很多年以後,在一等臥艙下舖沉睡的長髮女子,終成陌路,彼此離開彼此,另尋天涯。
 花蓮輸擱淺,我生命所期盼的,平靜、溫美的婚姻也相對擱淺,人生的暗礁那般尖銳、殘忍,
我是怎麼一回事?想要再搭一次花蓮輪?它擱淺後立即被解體,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在黎明前最深
的黑暗,航行過龜山島的背面,再也沒有任何機會……
 我終將告別這片夜暗的海岸,告別年少曾經仰看北斗七星的頭城,讓所有的遙遠記憶更遙遠,
讓應該切割的無謂感傷全然切割,告別就要轉身,不再有任何意義。
 林文義,台北市人,一九五三年生。國立台灣墊術專科學校廣播電視科畢業,曾任《書評書目》、
《文學家》雜誌杜總編輯、自立報系政治經濟研究室研究員兼記者、《自立晚報》副刊組主編,新台
灣研究文化基金會執行長,並主持綠色和平電台節目。曾獲第-一屆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獎。林文義
的散文創作在《千手觀音》以前是浪漫而唯美的,暴露個人私密情咸:其後則以現實人生為素材,
關心土地、關心芸芸眾生、關心歷史、關心台灣地理,近期的台灣經驗寫作,餘有浪漫主義時期的
滄桑咸,又具有現實主義的批判性。著有散文集《三十五歲的情古》、《母親的河:淡水河記事》.《手
記描寫一種情色》、《蕭索與華麗》、《多雨的海岸》.《茱麗葉的指環》.《時間歸容》。
 基木上,林文義是屬於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即使經過冷酷現賞的沖刷,近期的散文內容依然﹁有
回憶的繾綣,有旅行的遠眺,有對昔日理想轉變的疼惜,也有對無情歲目的烯噓,如詩一搬簡鍊感性的文
字八細細書寫中年生活看似淡泊下的濃郁情咸,看似世故背後的執著不悔,看似樂天之下的涓涓愁緒,冷
調抒情的筆觸,掩卷後猶有不絕餘韻。﹂這就是林文義的真貌八與電視談話節目中侃侃而談的林文義,有
著更為細膩的心、幽雅的情。
 ﹁作家,是永遠的反對者。﹂這是林文義三十年來奉行不悖的信念。他自承是永遠的﹁台灣主義者﹂h
他的心,永遠以台灣為念,從不改變。
 二一十年前龜山島》是對一個父母親留在鳳林的女子失約的回憶與感觸,從龜山島、花蓮輪的記憶
悠悠寫起,因為新婚的航程就是從台北搭花蓮輸、經龜山島到花蓮,再搭車到鳳林。再次經過龜山島,湧
現多少相關的記憶……
 這些記憶包括龜山島與宜蘭的相繫,宜蘭與黃春明的緊密關係,因此,第一節是車經宜蘭的泛泛記憶,
黃春明、四季、吳沙、歌仔戲,都是與宜蘭相關的人物、事蹟、回憶,而龜山島永遠在宜蘭的海上靜靜守
候,在認識宜蘭的人的心中穩坐。這時,冬冷夜暗的海岸,視野漸矇的時候,四十歲的多情男子翻湧的情
緒,瑣瑣碎碎,都在風中飄飛。
 第二節,寫出作者印象中的龜山島,他以老漁夫恆久的愛襯托自己短暫的婚姻,妥協與背叛的衡量,
任性與自傷的檢討,多少有些啼噓。而龜山島的永恆存在,與人類短暫的情愛,又成了諷刺性的對比。第
三節,則實際回憶花蓮輪上新婚、歸寧的旅程,水手的祝福、龜山島的暗礁,而龜山島的暗礁又有隱喻的
暗示作用。全篇看似凌亂的回憶,其賣又有著由大而小約寫作秩序:泛泛宜蘭、龜山島、花蓮輪。而龜山
島的暗礁.花蓮輪的沉沒,又是自己婚姻的象徵。浪漫的林文義,從這裡可以看出是散文寫作的高手。更
不用提節與節之間頂真的聯繫年今晚,龜山島會伴我人夢﹂、﹁夢中的龜山島依然彷如是要﹂,﹁為少女時
代的阿嬤偷閒買胭脂水粉的浪漫﹂.﹁習經傾往胭脂水粉的浪漫」,首段與末段以重複的語句作為呼應的小
技巧。
﹁董瑜,《從漫畫到散文----談林文義的自覺與轉變》,《中華文藝》-二卷六期,一九八一年,頁一五-一
|一五五
二鐘麗慧,《一隻揮灑散文與漫畫的手》,《明道文藝》九--一期,一九八--一年,頁-一四|-一十
乙王璇,《尚有流泉悲夜語 記林文義和他的散文》,《臺灣日報八版》,一九八八年
宋冬陽,《精神版圖的擴張與再擴張 論林文義的旅行文學︶,《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 散文評論,台北 正中,一九九--一年,頁--一九五|四o、八
5. 宋澤萊,論林文義文義散文的成就,《中華日報》一四版,一九九七年四月九-十二日
6. 陳芳明,《逝水蒼茫-林文義《手記描寫的一種情色》讀後︶,《聯合文學》,-一00一年--一月,頁、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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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張貼者:蓁伶〔張貼時間:民國99年4月4日(星期天)16點19分〕 | 寫信給蓁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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