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 超越生命幽谷 謹以此書獻給愛妻陳錦純、好孩子柯承恩以及曾幫助過我一家三口的親人、朋友、同事,好心的社會大眾。另外特別感謝王明宗、楊旻峰兩位相助,使本書能夠順利成形,與各位有緣人分享我的生命故事。 柯明期敬上 Chap 1 脫繭 我是個瞎子,有很多小故事想說給你們聽。 民國45年11月18日,我出生於台中縣大甲鎮的一個小村莊(名叫山腳莊),父親不識字,母親受過日本六年的小學教育,有兩個哥哥一個姊姊,一家六口人靠一塊幾分大小,緊連一大片墳墓的薄田,耕種稻子與各種時令疏菜過日子。 在那個年代,窮困、艱難的日子,在中南部鄉間裡是再平常不過,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學二年級時,有天父親對我指著地上一擔菜頭說:「明期你今天要挑這擔菜頭沿街叫賣去。」我立即應允一聲好!其實我從沒沿街叫賣的經驗。我內心惴惴不安,只是當時生活在幾乎有一餐沒一餐的困境裡,全家大小都需賣力地工作才能求個溫飽。 我走向前,蹲下身子將扁擔跨上肩膀,再緩慢站起來,兩條腿一直抖動的不停,天啊!約莫有五十斤重呀!我非常的擔心,這樣的重量實在太重,遠遠超過我瘦小身體所能負荷的重量,有那麼一刻,我只想立即放下這重擔,並回頭告訴父親:「這怎可能呀,實在太重啦!」可是,想到家理的困頓,只能天真地說服自己,如果能儘快賣出去這些菜,擔子不就會越來越輕了嗎,於是我挑著擔子,一步一步、顛顛簸簸、左歪右斜地不停吆喝著:「買菜頭喔!來買菜頭喔!一斤兩毛錢便宜又好吃喔!趕快來買喔!」 頭戴破斗笠,在烈日下,火燒般的大太陽狠狠照著身挑重擔的我,汗珠不斷的從頭灑落到我的光腳丫上,像極了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濕衣服一般,這樣的情景,從早上八點起,一晃眼就快到中午,也不知繞過多少條大街小巷。幾乎大半的菜頭都沒能賣出去,若這樣回家,我可慘了,父親一定會罵我「沒路用」!我當時全身痠痛,口乾舌噪,還是繼續拖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叫賣著,那菜頭扁擔,早已磨破了我肩上的皮,磨破的皮與鹹鹹汗水,攪和在一起,唉!真是痛死我了!我心中不停地吶喊著:「我的人生真的要每天都過著這樣痛苦、悽慘嗎?不、不、不、不!我不要!我真的不要我的未來是這樣子。」可有什麼法子才能改變呢?就在快到家之際,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念頭,「讀書」,對,只有用功讀書,才有未來,回到家後只能默默地接受父親的責罵,但是內心裡確有著令人興奮的憧憬與喜悅,就是讀書了。父母親沒能力指導我功課,家裡更沒有多餘的閒錢,讓我去補習,只有靠著自己摸索,用功讀書,勤能補拙的信念當時不停地縈繞腦際。 記得小學剛升上五年級,就被選為大甲國小躲避球選手,我很興奮,從小在田野裡翻滾長大,練得一身腳程飛快、體健如牛的體力,每次運動會百米賽跑,我都是全校前兩名。當我回家告訴母親這個消息後,她卻堅決反對我參加躲避球校隊,母親的理由是從小我就容易中暑,打躲避球每天在操場上曬太陽,她認為我身體會受不了。的確打從我懂事之後,幾乎每個禮拜我就會頭痛一次,這毛病不知怎地非常規律每週一定要吃一包解痛藥,小時候沒有西藥房,是藥廠定時挨家挨戶送各種藥品,就如同現在的宅配,平均每兩個月來補貨一次,順便結清費用。 翌日上學前,母親又再下令,要我到學校馬上報告老師,退出校隊,我內心很是難過,當時的我只心想,頭痛忍耐一下就過去了,根本不需如此擔心,但母令如山,我不敢違抗,當我向老師說明要退出校隊後,老師憤怒異常,她對我說:「好!既然你身體曬不得太陽,今後體育課,你就在教室裡不要出來。」頓時心中一片戚然悲苦,那我不就是個囚犯被監禁起來了嗎? 自此之後,每每上體育課,我總只能隔著玻璃窗向操場望去,看同學們玩得興高采烈,我好羨慕,好想哭。一個月後,老師告訴我:「從明天起你就從丙班調到甲班去。」我一聽,淚水汨汨而下。當時大甲國小每個年級分成甲乙丙丁四班,丙班功課最好而甲班是完全不讀書,小學畢業後,就馬上要去學手藝賺錢。 放學回家後,我不敢告訴母親這件事,一切的痛苦就由我一人承擔好了。果然甲班的學生個個罵髒話、打架,第一天在打掃時,一個不小心,我打破一窗玻璃,老師在同學面前大聲罵到:「你就是一個壞學生才會被調到甲班來繼續亂破壞公物。」我真的是淚水往肚裡吞,當下我覺得我好委屈!可又有誰能了解我內心的感受呢? 一週後,有天我被一個大個兒揍得鼻青臉腫。放學回家時,母親見到我這付模樣,吃驚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本不想說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我實在無法壓抑內心的苦楚,於是我痛哭失聲地將整件事情原委說給母親聽。 母親聽完後默默無語,只幫我擦藥,隔日正準備上學,母親對我說:「我與你去學校。」我內心驚疑不定,不知母親要去學校做什麼? 到了學校,母親帶我到丙班教室裡找老師,她對老師說:「很對不起,我這孩子很乖,很好學,只是常會頭痛,請老師諒解,我現在同意讓他加入躲避球校隊。請老師能把他再調回丙班。」 老師聽完母親的懇求,略為沉吟一會兒,然後對母親說:「你這孩子平時很用功,功課也很好,好,明日起再回來丙班吧!」 天啊!一切都來得唐突,我不只可調回丙班且又可當校隊,母親與我都向老師鞠躬稱謝,經此事件後,我不但更加用功讀書且賣力與隊員練躲避球,最後,大甲國小得了台中縣國小比賽第三名。 也不知為什麼,我讀書成績優異卻完全看不懂五線譜與一個個綠豆芽,畫畫更是沒概念。有回我想家裡養好幾隻鴨子,上美術課時,我就畫了一隻大鴨子,後來,老師把我叫到講桌前問我:「你畫這一隻是什動物?」我忙答道:「是鴨子啊!」但見陳老師搖搖頭忍不住笑倒,我看不出地球上有像你畫的這種動物。 小學快要畢業時,有一天,父親很嚴肅地對我說:「你兩個哥哥都沒學種田,將來阿爸若是走了,這幾分田地是不是也要和阿爸一起荒廢掉呢?別唸國中了。」,他要我繼承他的衣缽,何況家裡也沒錢,當時國小畢業必須先去國中進行兩個月的暑期輔導,而輔導的費用共兩百元。 聽到父親這番話後,我內心惶恐不安,淚水迴蕩在兩顆眼珠之間,後來我默默地向家裡唯一的房間走去,嚎啕大哭了起來,正當心碎之際,猛然想起自己放在木板床底下的救命寶貝,從小學四年級起到小學六年級,這三年來利用時間幫人打零工、摘草藥、賣糖果,賺取的那些微薄工錢都存在這個秘密的小撲滿裡,那時內心砰砰跳著,「夠嗎?夠兩百元嗎?」 我立即爬到床下,找到那竹筒做的撲滿,搖著搖著那撲滿,老天呀,懇請你特別眷顧可憐的我呀,我緊握著那似乎沉掂掂的竹筒撲滿,衝到廚房,拿起柴刀,用力劈下。聽到滿地嘩啦嘩啦的聲音,有一角、兩角、五角、一元不等的硬幣散落滿地,我跪在地上一邊數一邊丟到隨意撿來的塑膠袋中,五十、八十、破百元了。接著一百五十元,一百八十元,我的一顆心糾結在一起,答案揭曉,一大袋零錢總共是198元,只差兩元,我立即去找母親,央求她向鄰居借兩元讓我報讀暑期輔導課。 母親一向疼我,平日見我用功唸書,到隔日早上,母親將兩個一元硬幣塞入我手掌中並告訴我:「明期,你一定要努力用功唸書,未來才有希望。」我高聲應著:「媽媽,請放心,我一定會更加用功讀書。」手中僅抓住那一大袋硬幣,以最快速度往大甲國中跑去,邊跑嘴巴邊喊著「我可以讀大甲國中了,我可以讀大甲國中了!」沿路有不少人用眼睛注視著狂奔的我,他們一定認為我是個瘋子。 跑進國中繳費處,我興奮地對承辦的小姐說:「我要報名暑期輔導。」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接著問我:「兩百元帶來了嗎?」我高高舉起那一袋零錢,高興地遞給她,只見那小姐緊鎖雙眉,面露不悅,緊接著以極不友善的語氣說:「你這土小孩,只會給我增添麻煩。」她低著頭無奈的一個硬幣一個硬幣數著,且嘴裡嘟囔個不停,站在她面前的我,根本無心聽她說什麼,我只希望她趕快數完,我就可展開我未來無限美好的新生活。不知等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吼叫,「死小孩,你可以滾了,快滾吧!」我微笑對她點了個頭,隨即轉身,滿心雀躍散步回家,迎面瑰麗的晚霞,好美。 走進家裡,見到父親正在院子裡舉起斧頭劈柴,父親瞧見我,沉聲問到:「整個下午你都跑去哪裡鬼混?」我用極和緩的口氣對父親說:「我去大甲國中報名入學,我是用自己存的零錢繳費,而且我一定會努力用功,也會幫忙田裡的工作。」父親緊瞪著我許久,最後只見他猛力搖搖頭並大嘆了一口氣。 暑期輔導結束後,每個新生需接受智力測驗以作為編班依據。開學那天,我起了個大早,走進學校,老師就開始點名編班,我竟然被編在A段班,後來得知,男女生各有兩班A段班,總共210位學生,內心既興奮又有點擔憂,因為其中不少家境不錯的同學下課後都還去老師家補習,而我下課後,一回家放下書包,就須挑起擔子往田裡去拔菜,然後再吃力地挑回家,晚餐後還得要把那堆積如小山的菜挑揀乾淨,明早賣相好,才可賣得好價錢,幾乎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八點才能坐上家裡僅有的一張破書桌,點亮家裡僅有的一盞五燭光日光燈。讀不到兩個小時,才到了十點左右就呵欠連連,點頭如搗蒜,好睏、好睏,我納悶著每天只唸兩小時,如何與210人競爭!以我的家境,沒指望家裡會有咖啡、茶葉等提神飲料,正在天人交戰中,猛想到提神的方法,隨即舉起右手拳頭,猛力向大腿擊下,這一擊立刻清醒,但只維持約莫半小時,又快撐不住了,於是再舉拳頭一擊,就這樣勉強支撐到十一點半,屆時我已實在無法專心看書且大腿也紅腫起來,於是我收拾好書包,一躺上床立即不醒人事,翌日清晨五點就須起床幫忙父親,把菜用家裡那台鐵鏽斑斑的老爺腳踏車載到市場讓父親售賣,之後我則騎車返家吃早餐,然後把母親為我準備的便當放進書包,急忙趕去學校上課。 國中三年我都是這樣過日子,便當裡永遠是地瓜飯、高麗菜外加一顆荷包蛋〈鴨蛋〉,三年來從沒更換過菜色。我吃得毫無怨尤,那時我心中曾有一個願望,將來若賺了錢,我要買一屋子的鴨蛋。 在那個年代的鄉村,小孩們經常餓肚子,所以,大多數小孩都會去偷摘別人家的水果,我自己也不例外,我家院子裡有兩顆龍眼樹,除了龍眼,要吃其他水果充飢,就是偷摘。特別是比較有錢的人家往往種了各式各樣的水果,如荔枝、葡萄、番石榴等等。 國中一年級時的某個週末,吃完中餐後,我到村裡隨處閒晃,突然眼前一亮,三棵高大番石榴樹上,結實累累且其中已有許多果實熟透,我見屋主大門緊鎖,料想主人外出不在家,我立即爬上樹,就在樹上吃了起來,也不知吃了多久,大概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時,還硬塞滿兩邊口袋,才肯罷休,正得意著自己的滿載而歸,哪料得當我爬下樹來,赫然一位身材魁武的中年人正等候在樹下,他正是那家的主人,他猛力抓住我右手臂,喝道:「把口袋裡的芭樂全都給我拿出來!」我一顆心撲通狂跳,他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答:「不知道。」他再問:「你住在那裡?」我又答:「不知道。」此時他已惱怒,他使勁抓緊我手臂說到:「好,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把你拿到警察局,看你知道還是不知道?」我內心驚恐萬分,「若被帶到警察局,我如何面對老師與同學,若不逃脫,日後難以做人」,我眼神向周遭掃視一遍,想找出逃跑路線,那主人看到我的表情,冷笑道:「你這小鬼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嗎?」他邊說手還一邊使勁,我從小力氣就奇大,從小學起,在班上比腕力,從沒人贏過我,自覺一定能甩脫他,當我認定逃跑路線的剎那,我被抓住的右手猛力一翻,甩脫他的大手狂奔向前,他哪能追得上我,突然背後一聲巨響,我幸運地躲過一塊飛磚,幾秒鐘後,我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我跑了許久,最後躲在鐵道邊的蘆葦叢裡,起初心裡只擔心被他發現我藏身於此,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已是夕陽西下,沒見任河動靜,我知道沒事了,但腦海裡突然有一個聲音告訴我,「A段班的學生還在當小偷,我的良知在哪裡?我怎能容許這種行為!好!從今起我絕不再偷摘別人家的水果。」這才懷抱著複雜的思緒,從蘆葦叢裡爬出來摸黑走回家。 那個年代的鄉下人,無論大人、小孩或男女,說起話來粗野鄙俗,三字經絕不離口。就在升上國中二年級時,班上來了一位轉學生,他舉止文雅,從不說粗野的話,俗語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他在一起,顯得我既粗野又沒禮貌,有天一個念頭閃入腦際,我也要同他一樣不會罵髒話,罵三字經,我要做個有修養的文明人,但十多年養成的習慣,如何說改就改得掉呢?想來想去,最後我給自己一個方法,那就是每當我語出髒話時,就狠狠賞自己一個耳光,爾後同學見我突然對自己一巴掌呼去,都覺得我是個神經病,可是這做法確實有效,一個月後,我就沒再說出髒話或三字經,直到現在,將來也永遠不會罵三字經,只一個月就從野蠻人變成文明人,當年的電影窈窕淑女也許應該請我當顧問。 國中二年級有次來個強烈颱風,並下了三天豪雨,菜價上漲數倍,恰巧田裡有種了一大片青蔥,本來一斤是一元,颱風過後漲到一斤十元,父親喜悅無比地說:「這些青蔥可讓我們生活半年了。」颱風過後,第二天放學,書包一放,我挑起菜擔快步往田裡去,從家裡到田裡要沿著鐵道邊而行,且要走過一條寬約一百米的小溪,鐵軌橫越小溪,每隔五十公分左右架上一根巨大枕木以承受火車的重量,要踩著枕木過溪才能去到田裡,但要走上枕木前必須左右看是否有火車來,否則行到中間,除了跳河外,要不就是被火車活活撞個稀巴爛。 到了田裡我忙著一把把青蔥從泥土裡拔起來,甩甩根部的沙土後再放入菜擔子裡,也許我太高興家裡這回可過一陣子衣食無缺的日子,而沒特別注意菜擔早已擺滿,我蹲下身用肩膀頂住扁擔向上站了起來,天啊!足足有百斤重,也許你會奇怪,我怎知道約有百斤重,這說來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打從四五歲起,父親總是指著我的腳拇指指甲說,你腳拇指指甲有田螺闢,這是正港的種田仔,到了小學二年級時,只要東西拿在手上或挑在肩上,我就能猜出其重量,誤差率幾乎在百分之五而已,到了五、六年級時,在豬窖裡走來走去的豬仔,我就能判斷出他的重量,有次父親帶我去田裡,眼看整片稻田整整齊齊且稻穗結實滿滿向下彎了下來,父親問我,明期,你看今年這片稻田可收成多少?我定睛看去,一分鐘後,我對父親說。應該有五千五六百斤吧!父親聽畢點點頭,最後收割曬乾裝入麻布袋內,再扛上牛車,滿滿裝了兩牛車,到了大甲農會。一袋一袋用磅秤秤過後,存放入農會穀倉裡,總共是五千六百五十斤,父親直誇我,你小小年紀比那些大人還精,也許這也是父親希望我不要唸國中,而專心繼承他衣缽的另一考量吧! 冥冥中注定我將來會變成一個瞎子,結婚後,有次去市場買柳丁,當我把一袋柳丁拿給老闆,他對我說有五斤,共五十塊錢,我用手惦一惦,我對老闆說你再秤一遍,應該只有三斤而已,那老闆不知道是想欺負我看不見亦或一時看錯,他再把那袋柳丁放上磅秤,接著他說,三斤二兩,老闆一再向我賠不是,我笑咪咪地對他說:「沒關係啦!有時不小心都會看錯。」他哪知從小我就有這看家本領。 才國中二年級挑一百斤已超過我的負荷能力,不過,也無其他法子,我一步步地邁開腳步走回家,走到鐵道橋頭,左右兩邊看去沒火車,於是我一腳踩過一條枕木慢慢行去,約莫走到三分之二路程,突然耳邊傳來一小聲火車的汽笛聲響,我回頭一看,完了!如果平常挑七八十斤重的擔子,早已走過這條溪了。只是今天擔子實在太重,腳程慢,往下望去,但見溪水滾滾濤天,若跳下去絕對被那可怕的洪流滅頂,若繼續往前走也是很難贏過火車的速度,兩條路都是一個字“死“!在那刻不容緩的霎那間,我決定往前走,跳下溪必死而往前走也許還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能是副腎上腺素激發的效果,我開始向前狂奔,你可想像那畫面,一個十三歲的小孩肩上挑著重擔與火車作百米競賽。我腦海一片空白,只是本能的往前快跑,踩到最後一根枕木後,我縱身向鐵軌邊跳開,就在我整個人倒在地上,蔥也散落一地,那刻,火車快速奔向前去,我臉色慘白,渾身鬆軟無力地躺在地上整整半個多小時,我望著火車漸行漸遠,心中想著,那火車司機睡著了嗎? 當我回到家裡時,母親說,你今天怎麼這麼晚,天都快黑了。還有以後不要拔這麼多菜,太重了會傷害到身體發育,我向母親點點頭。他哪知道差一點點就永遠看不到這個老么了。 前兩年我的功課都在一百名左右,剛好在中間,我不滿意這樣的成績,這樣的成績還無法上最好的學校,於是二下暑假起,我完全不與村裡的同伴玩耍,一有空檔我就爬上家門口那棵龍眼樹上認真唸書,別人都找不到我,也很奇妙,有天坐在龍眼樹幹上專心讀數學,瞬間腦海裡突然開竅,所有題目我都能解出來,似乎有頓悟的感覺,個把月下來,功力大增,緊接著,國三上學期上課兩週後,就舉行了第一次模擬考,成績一公布下來,我竟然名列第14名,幾個原本成績遠高於我的同學在班上大聲叫著:「柯明期作弊,柯明期作弊。」我絲毫不以為意,努力下功夫,接著連續幾次模擬考我都名列紅榜,那時前20名才會名列紅榜,同學知道我是真功夫,不是靠作弊得來的成績,許多同學常來請教我功課,老師也倍加讚許。 畢業當天我領到學業優良獎及三年全勤獎兩張獎狀,我一看三年畢業總成績每科分數都很高,其中地理是100滿分,打從國一起我就非常喜愛地理課,三年來無數次平時考、週考、段考等考試,只有一次99分,其餘都滿分,老師特別把我叫去對我說:「你地理三年總平均是99.999,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後來學校為此事開了個會,最後竟然破天荒史無前例給你滿分。」同學給我取個外號叫地理仙,回想起來冥冥中似乎注定我會看不見,後來真瞎了眼後,我的方位感極好,很多眼明人常問我街道如何走?真的是問道於盲。 我報考當地的大甲高中,雖說已歷經好幾次模擬考,不過,第一節考國文,一開始邊寫手邊抖,好緊張,我猛力深呼吸了十來分鐘,一顆心才穩定下來,那時整個中部地區考題統一,我高中聯考成績是628分,這個分數當然能進台中一中。 考完高中後,緊接著是師專,當時師專非常難考,因為五年費用全免且畢業後可當小學老師,許多家境不好的優秀學子都以師專為第一志願。 老師帶著我們百來位同學到台中師專的考場,第一堂仍是國文,我一看題目,一時愣住,我或許太過自大,自以為功力頂尖全台,沒有一所學校攔得住我。 第一大題竟是要為十個國字標出注音,來回看了兩三遍,我只認得四個字,第二堂考數學,竟然有問答題,我從沒想過數學可用問答題來考,考完數學,我心理已知道師專是考不上了,還是秉著運動家的精神撐到下午考社會科,我有點好奇,地理的題目會考倒我這個地理仙嗎?果然還是有兩題我不會。 雖然優越感被重重的一擊,但是本來就不想念師專,也就不以為意。考完試後,當天還與村里同伴們在別戶人家的田裡造土窯烤番薯,母親挑著一擔菜,看到我連忙問道:「考得如河?」我說:「考不上。」母親神色似乎也有點難以置信,我竟也會被考倒。 可是世事難料,成績公佈出來,大甲國中總共考上52人。我的分數當時是457分,意外地高分金榜提名(當年台中師專396分即可錄取)。一時間,自己也弄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師專考完接著就是五專了,當時五專分南北兩區舉行,我報考北區,考場是在新竹,五專的題目較簡單點,所以我寫得很順利,母親不放心,特別去媽祖廟抽籤,那解籤者告訴母親,台北工專是無法考上的,只能上明志工專〈當時明志工專是免費就讀,而且畢業後就能到王永慶公司工作〉母親聽了,憂心匆匆,但我根本不信命理,我是達爾文主義的信奉者。 兩週後,接到一封限時掛號的信,打開一看我以638的高分〈當時滿分是700〉考取台北工專五年制電子科,當時電子科是第一志願(當年630才錄取),父親一直希望我去唸台中師專,五年學費全免,畢業後又可當小學老師,家裡經濟不好,這是最好的選擇。大哥則建議我唸高中,他說,以我的實力,一定可考上國立大學,大哥也是讀大甲高中畢業,後來更考上國立政治大學統計系。母親則堅持我唸台北工專,因為她聽很多親友說,台北工專畢業後工作早等著你,當時的我,根本不知自己性向也沒人輔導,最後還是遵照母親的建議,拍板定案。 Chap 2 初昇 我穿著國中深藍色短褲,手裡拎著一只簡單行李,肩上扛著一床棉被 ,支身坐上開往台北的普通車,說真的,我沒有特別高興,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台北工專是什麼,當時從大甲到台北普通車要走五個多小時,票價是33元,當火車駛進台北市時,我簡直嚇呆了,窗外看出去都是高樓及各種形形色色的商店,從小住茅屋在田裡打滾長大的我,就宛如劉佬佬進大觀園,這就是耳聞中所謂十里洋場的台北。 全班總共有52位學生,其中本地生46位而僑生有6位,來自全台各地一流好手的46位同學裡,有兩位倒是值得一提。 我們班僅有一位女生,她放棄北一女而來讀台北工專,由於僅有這個寶貝,基於勢力均衡的考量下,大家一致同意讓她坐在教室正中央位置,有一回,我偷偷轉過頭看她,只見她低頭在看書,霎那間我又看到坐在對角線上的一位同學也轉過頭看她,結果我倆都撲了個空,彼此相互對望一眼,露出一絲尷尬的竊笑。 另一位同學是放棄就讀建中,他告訴我,他曾做過美國智力測驗,得到142分〈當時美國那套智力測驗超過140分就被列為天才。〉這個同學平日都不讀書,整天都講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衣服又臭又髒,一年級的國文、軍訓與體育都被當掉,但他喜歡搞電子電路那些玩意兒,他每天都在玩與電子相關的儀器與製作,他很少來上課〈台北工專當年是從一年級起就可留頭髮、穿便服,上課也不一定點名,這可算是全台灣專科學校的唯一〉到了四年級的某一天上工程數學時,他突然對老師說:「你黑板上的那個式子錯了。」他這一說,同學與老師無不大為震驚,想他平日也沒在讀書,竟也敢質疑老師的專業,這工程數學相當於高等微積分,已是很深的東西,多數人都不知錯在何處,只知照抄黑板上的算式。他見大家似乎都不為所動,便緩緩起身走上講台,拿起粉筆,將一個式子做了更改,老師頓時滿臉通紅,少部分功力較強的同學這時也都看出他露這一手,堪稱是真正的一流高手,我暗忖此人功力已到深不可測的境界,到了五年級,他發明一套最新的電子儀器而榮獲國家頒贈傑出青年發明獎。 五專第一年都還是普通高一的科目,課業倒是應付得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料到一年級上學期還是有一學分的音樂課。期末的考卷我沒半題會作答,所以抱「蛋」收場,老師特地把我叫到她辦公室,她鐵青著臉對我說:「我在台北工專教音樂課已有十年,從沒人被當掉,你想讓我破例嗎?」我惶恐地回覆:「很對不起,打從小學我就看不懂五線譜。」那老師睜大眼睛,一付很不可思議的神情,老師又說到:「那你有何想法?」我聶嚅道:「老師,若我把國歌唱完,是否可讓我通過這一學分?」那老師臉色由青轉白,剎時令我害怕不已,她兩眼直瞪著我良久,最後,她搖搖頭,大聲歎了一口氣且說:「好吧!你就唱國歌。」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背對著我,大概她連看都不想再看我那不可救藥的怪模樣吧!不過,這反而讓我較不緊張,於是我就五音不全地唱完國歌。她痛苦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好了!不要再哀嚎下去了,你快走吧!給你60分。」 當時家裡實在沒錢供應我與大哥兩人在台北念書,儘管都是就讀國立學校,我每天都沒吃飽,中餐經常只買幾片白土司就解決了,但想到家鄉兩老辛苦耕作,供我來台北唸書,我已感到很幸運了,一年級上學期快接近尾聲恰巧碰到聖誕節,那天我口袋裡只剩五毛錢及一張公車月票,晚餐沒著落,於是坐上27號公車沿著八德路到松山路找姊姊借點錢,哪知到了松山只見到姊夫,我不敢向姐夫借錢,於是我折回27號公車站牌等公車,肚子咕嚕咕嚕叫著,凜冽的東北季風陣陣襲來,真是飢寒交迫,最後,我走到站牌邊的小雜貨店,用五毛錢買了五塊牛奶餅乾,我以極慢的速度咀嚼著我那一年的聖誕大餐。 到了二年級開始有專業科目,都是原文書,我並不怕英文,我是不懂它們在說什麼,那些電阻、電鎔、電晶體及IC等等,我完全不懂其原理,我開始害怕起來,這樣下去,我不知會被當掉多少科,甚至會二一被退學,我再怎麼請學長 教我,仍是不懂,有天下課走在校園裡,內心很惶恐、很挫折,怎麼辦?父親母親在故鄉等我將來出人頭地啊!可我再怎麼用心就是不懂,走著走著,竟然走進學校旁邊的光華商場。 那時光華商場地下室有幾十家舊書攤,我就茫然地走進舊書攤,順眼看到書架上有本新潮文庫出版的書,叔本華論文集,心想這應是位女作家也不知為什麼,我順手拿起那本書,站著看了約莫20分鐘,我內心巨浪濤天,渾身顫抖,這些不就是我腦海中常常在思考的人生問題嗎?此後,沒課我就鑽進去舊書攤,看叔本華、尼采、黑格爾及胡適、林語堂、林海音、琦君、柏楊、魯迅等作品。在舊書攤的那些片刻,我陶醉、享受在各種文學所營造美好的精神天地裡,老實說,有時我甚至還常翹課溜去那裡,只為了那短暫心靈神會的交流。 每當走出舊書攤,有一個聲音即出現在耳邊,「柯明期,你忘了家鄉兩老正在烈日下種菜、正在耕田,他們如此辛苦是為了什麼?」五分鐘前內心是滿足喜悅的心境,僅隔五分鐘後,整顆心馬上揪在一起,隱隱作痛,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課業越來越重、越來越聽不懂,整顆腦袋翻來攪去,正不知該何去何從茫然心情下,突然一個念頭出現於腦海裡,聽不懂就把整本書背下來不就得了,想到此,內心不再矛盾衝突,整本微積分背完,整本電子學背完,就這樣一科一科地背熟,果然考起試來得心應手。 三年級結束後要上成功嶺受訓八週,常聽學長說成功嶺的點點滴滴,讓我也躍躍欲試,想去體驗軍人的生活。短暫的部隊生活裡,的確有些點子很刺激、有些訓練也很有意思,不過也有些教育班長很無俚頭。 有天吃完早餐後,我趴到床鋪下將牙膏、牙刷擺對方向,突然屁股被人用腳一踹,差點頭撞上床板,我隨即轉身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位教育班長,我隨即反應:「報告班長,我做錯什麼事?你為何要踢我?」他哈哈大笑著說:「班長高興踢誰就踢誰?再回嘴就來黃埔十道菜〈這是就讀黃埔官校的十種整人的方式〉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當時內心怒火渾燒,所謂革命軍人就是這等德行嗎?雖軍中有句話,合理是訓練,無理是磨練,但我認為出操可被視為是合理的訓練也可以無說是無理的磨練,但那是出操,此時所發生的一切不太像是在操練吧!理性告訴我,除了默默的讓他耀武揚威外,我什麼氣也都不能出一聲,倔強個性的我,內心暗暗發誓,將來我一定要考上預備軍官,我會用我的帶兵方法來訓練出一支真正的革命軍人隊伍。 台北工專五專電子科課業最重的是四年級,不但必修學分多,內容也最難。其中有一門電磁學,共四學分且必修,此科目代代口傳為天書一科目,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在說什麼。我永遠不會忘記教授老師名叫劉達度,這位劉教授約莫五十來歲,他總是準時進教室,而且手上沒帶任何講義、書籍。劉教授一站到講台上,拿起粉筆就一直寫那些高等微積分的數學方程式,他手寫速度飛快,同學們雖都是一流高手,也都看得目瞪口呆,因為,劉教授竟然可心算高等微積分,這功力擺明是千年修行下的結果,我原本就聽不懂這類課程內容,我還是慣用老方法「背多分」應付我的專業學習,但四年級的課業真的太重、太難,我無法每科都巨細靡遺地背完,特別是天書這一門。期中考成績一公佈,「柯明期48分」。這在我的學習記錄裡可非同小可,因為打從進台北工專起,我就給自己一個底標,總共280學分,一學分都不許被當掉。因為畢業典禮那天,母親一定會北上參加,屆時我必須拿畢業證書榮耀她。48分的低分可是連補考的資格都沒有,換句話說,如果要學期分數及格,期末考成績勢必得考到72分才行,而且若被當掉,最後一年還要重修此門課,屆時也不一定能過關,說不定還可能要讀六年才可以畢業。 當我拿到那份48分的試卷時,我害怕又憤怒地將它撕得粉碎,約莫過了十分鐘,我定了定神,才調整好備戰的心態。好!拼了!我這一次不止整本都要背下來而且我也有本領心算。 到了期末考,考卷發下來,只有兩題,也就是答錯一題就不用玩了,雖只有兩道題目,可是每一題的數學式幾乎需寫滿一張B4才能求出解答,這運算不但要快且不能錯一個正、負號或小數點等,否則最後是無法命中正確答案。我仔細看了這兩道題目,果然不簡單,但這回我是有備而來,我思考了五分鐘,就動筆開始作答,考試時間僅有70分鐘,如果全部用筆算,絕對只能完成一題,此時我也依樣化葫蘆,學劉老師的心算功夫,當下課鈴聲想起,剛好寫完第二題,我往週遭同學看去,只見個個愁眉苦臉,考完後,許多同學叫苦連天,而我只是面無表情,默默走出教室,我內心知道我早已脫離險境了。成績一公佈,我以97分之姿名列全班第一,從沒見過劉老師上課露出笑容,當下卻見他對我微微一笑表示稱許,下課後許多同學都圍在我身邊,有位同學說:「死老K,你昨晚吃了什麼仙丹?」另一人也起鬨說:「佛祖陪你一起做答嗎?」學期結束時,電磁學這一科總共有20人被當掉,幾乎佔全班人數的一半,老實說我還是什麼也不懂,但根本沒人會相信。 到了五年級,也就是最後一年,對很多同學來說,這一年的最重要階段目標是考上預備軍官,全班符合報名資格共38位。我故鄉那個村莊三百多戶人家,從沒人讀過台北工專這所學校,也沒人當過預官,當然我是責無旁貸。說也真巧,過去預官考試並不考智力測驗,我這屆起卻增加智力測驗這個項目,且只要該科低於90分以下,無論其他科目分數再高,仍算敗北。大家無前例可循,只有真功夫應本領了。放榜後,一算全班有29位同學考上,畢竟還是台灣第一工專,我,也為村裡開了個頭。 畢業典禮終於到來,母親從大甲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火車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看到她欣喜若狂的笑容,我內心頗感安慰。典禮結束,我請母親與我同行到電子科辦公室領取畢業證書,應屆的同學僅有19位拿到畢業證書,其餘的人有的需要補考,有的則要再念一年才可以完成學位。當我將畢業證書交到母親手上那一瞬間,我的淚水幾乎掉了下來,他老人家哪知道這五年來,我是怎麼走過來的。典禮後,我立即打點行李、其中一大部分是五年下來所用的教科書以及縮衣節食在舊書攤買下數量龐大的廉價舊書。 從不懂事的鄉下小孩轉變成為看似都市人卻又帶著那鄉土味道的我,把那一大堆的家當費力地送上火車,一樣的普通車,在五年中,票價已從33元漲到68元。五年前,一個鄉下的土包子,懷著好奇、興奮與展望未來美好前程的心情坐火車北上。如今五年過去了,內心思緒複雜無比,表面看來我是衣錦榮歸,可這五年來我反而著迷於文學、哲學、宗教、天文、地理等,更甚於我的電子本職學能。沿途的景致與五年前並沒什太大改變,改變的卻是我—年齡的改變,更重要的是對生命價值觀的化學變化。沒有人知曉我的心思?我的遠景? 一路上就這樣思緒翻攪,不知不覺,大甲,我的故鄉終於到了,扛著那三大袋的書,大概有一百斤重!我吃力地走進村裡唯一的一條小徑,沿路撞見幾位鄰居,她們都翹起大拇指不斷對我說:「你很棒!」我的心情更是五味雜陳,總算為我及家人爭取到兩個榮耀—完成台北工專學業與考取預備軍官。但心靈深處卻慨嘆,我根本不喜歡電子工程,我也不懂那東西。瞧見父親與母親臉露光榮喜悅的表情,許多鄰居擠進家門口,好些人對父母親說:「你們是歹竹出好筍,了不起!了不起!」父母親除了虛心微笑,沒有對鄰人表現出一絲傲氣。五年的辛苦耕作總算沒有白費。 Chap 3 翱翔 在等待服兵役的十來日裡,我去找幾位同學及幾位老師,當然每天我都去田裡幫忙農事。終於要當兵去了,那時預備軍官分七月與十月兩梯次,七月這梯次受訓地點是高雄鳳山的衛武營區(此營區是日據時代就建好的大兵營,現已改為一座漂亮的公園),而十月份這一梯次是成功嶺,高雄雖離家較遠,但成功嶺是在我內心曾經烙下傷痕的地方,我被分發到高雄衛武營區。結束三個月的步兵基本訓練後,立即整裝坐上往台北的專車,火車抵達台北,馬上又轉淡水線直往北投復興崗的政戰學校,其後又接受三個月的政戰輔導長訓練。復興崗校園很美,背對大屯山,那時正逢秋冬之際,望向大屯山,只見半山腰以上都籠罩在雲霧裡,真的美極了。 政戰學校有一間大禮堂(中正堂),平常週六晚上是播放電影,有次週末輪到我們幾個連隊看電影,數百名預官整隊帶向中正堂,沿路唧唧喳喳說個不停,真的有點像活老百姓,大家魚貫進場入座,突然另一隊女生也進場入座,雙方僅隔著一道狹宰的通路,我睜大眼睛對那些女生掃射了一片,平心而論,個個長相平庸,甚至好幾位還真的長得很抱歉,然而軍中名訓「當兵兩三年,老母豬賽過貂蟬」,能看到這一大群女生,心頭一樂,哪還理會得此刻身在軍中,管她長相如何,只要是女的,都很迷人。 我們這些預官從入伍受訓已來,已很久沒見到這麼多的女孩子,過去在大專院校那一套立即原形畢露,哪還理什麼革命軍人?都側身去與那些女生搭訕,正談得心花怒放之際,突然一聲暴喝劃破整座中正堂,只見一名女軍官衝過來,她那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只見她兩眼露出兇狠惡極的神色,臉部表情猙獰恐怖,破口對那些女生大罵:「你們這些不要臉的賤人,給我抬起頭躬起腰,一動也不許動地坐在椅子三分之一的位置。」那些女生立刻露出無辜的表情,默默地依命令坐好,而我們這些活老百姓的預官,個個睜大眼睛瞪著那位女隊長,後來有位不知是哪所大專院校畢業的預官竟然對她回嘴:「妳兇什麼兇?週末大家聊聊天,開開心,國家就垮了嗎?」那女隊長經這麼一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只見她目露兇光,牙齒咬得嘎嘎作響,卻也奈何不了這群活老百姓,一個轉身就去料理那群可憐的女孩們。 復興崗的生活不用出操,伙食又好,校園景觀美麗異常,時光匆匆而過,三個月的政戰訓練終於要結訓了,美好的日子將畫上句點,緊接著是最令大家惶恐不安的抽籤下部隊,預官役的實踐準備宣告開始,會抽到哪裡呢?會碰到什麼主官呢?這是最令大家一顆心忐忑不安的大事。總共約八百位預官要抽籤,其中籤王有兩支,一是遠在馬祖上方的東引,另一則是遠在巴士海峽的東沙群島,這兩支籤都是位在既偏遠且物資與設施相當欠缺的小島上,且一去就要到退伍,只見大家禱告的禱告,念佛的念佛,只希望不要命中那八百分之二的籤王。在中正堂裡,每個人一個個上台抽起未來一年四個月的命運,中正堂內一片寂靜,約莫半個小時,一聲「東沙群島」突然劃破那沉悶與寂靜的大堂,台下的人立刻歡聲雷動並給予熱烈的掌聲,我往台上那位中籤者看去,只見他站著,神色恍惚,一臉慘白,握著籤的那隻手不斷地顫抖,又過了二十分鐘後,又是一聲大叫「東引」,霎那間全場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投與呆立在台上一臉戚然的那位中簽者同情的眼神,我抽到位於台南新化鎮郊區的知母義營區,回到營房,我立即去請問隊長,這個知母義營區狀況。他說,知母義營區是南考部的所在地,台灣除了這個南考部外,另一個是位於楊梅的北考部營區,這南考部與北考部兩營區乃是針對國軍步兵師進行營測驗的指揮中心。我抽到的是名為海彭部隊117重裝師步兵營的兵器連連輔導長,隊長告訴我,這個117師是陸軍有名的重裝師,之所以有名其實就是操得狠的意思,經隊長這麼一說,一顆心也是上上下下,看來接下去的一年四個月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可度過的。 政戰學校結訓我背起那繡有第27期預備軍官的大背包回大甲,與父母相聚一週後我再揹起那大背包,撘火車到台南,抵達台南火車站時,早已有師部派來的軍用車等著將一百多位新進軍官接往位於新化觀光勝地虎頭背附近的117師司令部,這一百多位新進軍觀裡有黃埔官校正期班、專修班及預備軍官,後者人數佔了約七成,我們這群新進軍官在師部過了一夜,翌日起床吃完早餐後,一位少校軍官集合我們這一百二十名新進軍官,他對我們宣告:「117師海澎部隊過去國共戰爭時是常勝軍,陳誠也曾當過本師師長,希望各位年輕有為的軍官,承繼本師優良傳統,努力為117師提升戰力並爭取最高榮譽。」最後他又說:「你們剛下部隊,彼此不熟,先要進行一個月的職前訓練,才真正分發到各個聯隊負起職責。」於是我們又被送到一處名叫那拔林的營區,那有可容納一百五十名的營房,我們這一隊的隊長是官階少校的賈臨芷,他是黃埔正期科班出身。他說過一句話,影響了我一生,他常對我們說:「我訓練你們最重要是訓練你們有合理的思維程序。」真令我敬佩不已,這是古希臘三哲人所提倡的理性主義。 如果每個軍官都具備理性的思維程序,那國家絕對能確保太平久安。一個月的職前受訓很快就過去,我被分發到第三營兵器連連輔導長,輔導長有屬於自己一個房間,我很滿意能擁有獨立的的空間,連長是一位大陸來台的少校,約莫四十來歲未婚,但長相有點邪氣,他們在軍中已混了二十多年,我這個菜鳥什麼都不懂,今後行事可要更加謹慎小心。 常聽說軍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果不出期然,一週後就出事了。那時已是晚點名過後,約莫九點半左右,我走進輔導長房間,正準備拿起一本小說來看,突然一陣快速的敲門聲,我心裡一凜「出了什麼事了?」,106排楊排長進我房間時鐵青著一張臉,向我敬個禮後隨手將房門關上並把門閂栓好,我一顆心撲撲跳著,忙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走到我身邊嘴湊近我耳朵說:「連長剛剛又找我排上一個士兵進連長房間了。」我說連長找士兵談談話何需如此大驚小怪呢?這楊排長也是一位預官,但他僅剩個把月就要退伍了,他急忙回覆說:「連長是要搞雞姦,雞姦!」什麼是雞姦?楊排長嗅出我的「菜」,只會讀正經書,部隊的種種無奇不有的事根本還沒聽聞過,他原本鐵青的臉慢慢放鬆,嘴角微微一笑道:「輔導長,雞姦就是男人搞男人啦!」這一聽把我嚇在當場,軍中怎會發生這種違反軍法的事,這可是要判軍法的呢!楊排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就職位來說,你是我的長官,可我們都是大專畢業的預備軍官,我馬上要退伍了,我奉勸你一句話,當做什麼事也沒有,我們是鬥不過這些職業軍人的,連長去年部隊還在金門就搞過這玩意了,我自己排上的弟兄受到這種凌辱,我也是很難過啊!記著!忘掉他,忍耐點,一年四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們就可好好追求我們的理想,小老弟,千萬記住,否則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切記!晚安!」他走出房間,我腦海裡一片空白,悠悠失了神。 十點多了,我還呆立在書桌前,我是輔導長,職責就是照顧官兵生活起居,關心他們的身心健康,也是他們的申訴管道。政戰學校告訴我們,將來下部隊,你們輔導長是軍隊的保母,眼下那個可憐的小兵正被蹂躪著,老天啊!老天!你叫我該怎麼辦?幾番想衝出去報告營輔導長,但他們都是同一夥的職業軍人,官官相護,沒用的,若直接踹開連長的房門,他配有一把手槍及五發子彈,我好痛苦,好想哭,終究我還是個懦夫,翻來覆去到深夜兩點多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一如往昔按表操課,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我整天心情低落,這隻蚯蚓〈蚯蚓是雌雄同體〉,也是一隻可怕的老狐狸,要與他互動一年四個月,想到這種種,連飯都吃不下了。到了傍晚,連長突然對我說:「輔導長,今晚我要去新化鎮看電影。晚點名由你主持。」我內心惶恐不已!雖在政戰學校實習過排長與輔導長,但當時大家都是大專院校畢業生,感覺還像是在學校,如今是要玩真的,我頭好痛,晚餐也沒吃,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顆心忐忑不安。,九點一到,哨子聲大作,我緩緩地走向連集合場,只見值星班長正再發號施令整理隊伍,昨晚的事還在腦海裡翻攪著,等下又要上場,我腦海裡時而空白一片,時而思緒交織,值星班長將部隊交給值星排長了,緊接著值星排長一個大轉身向我行個軍禮並把點名簿雙手交給我,我慌亂地打開點名簿看到第一位士兵名字,我嘴巴張開叫著陳….陳….陳政雄,霎那間耳朵聽到傳來陣陣的笑聲,又側聽到有一士兵噓聲地說:「又來一個沒什錄用的夯輔仔。〈軍中凡是無能者皆冠以這個稱呼〉。」內心越是著急,越是口齒不清,整整搞了近半個小時才全部點完名,我全身溼透,也忘了宣布事項,直接沙啞的喊一聲部隊解散,只見士兵們嘻嘻哈哈走回寢室。 偌大的一個連集合場僅我一人還呆站在那。數秒鐘後,我低著頭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攤在床上也不洗澡,就攤在那床上腦海理只有一個念頭,我想死。也不知過了多久,腦海逐漸清醒過來,從想死轉為為何我這等沒用?以前在台北工專時不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嗎?今日卻連個姓名都快叫不出來,我如何度過這一年四個月呢?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腦海理念頭也隨時光移動,不行,我豈是個沒用的人,我是台北工專的高材生,我是一個少尉輔導長,那股奮鬥不懈的心念一直湧上來,好,從明日開始,只要有上台的機會我就第一個上去,擺明去出洋相,有了這堅定的鬥志,我開始想到那句「合理的思維程序」,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往窗外一看。天已露曙光,原來整夜我都沒睡,不過,卻不覺得累,反倒是精神抖擻,我心理明白我要展開新的生命了。 那時我們這步兵第三營正式下基地〈台灣陸軍步兵師通常每兩年就要每個營接受營測驗,而測驗前就須先下基地,前面提到南考部與北考部,這兩個單位乃是針對營測驗作評比的單位〉,每日全營五個連官兵都接受極嚴格的操練,且每兩日各連連長與輔導長必須到營部開檢討會,檢討會參加成員除五個連的連長與輔導長外,就是營長、副營長、營輔導長、作戰官、訓練官、政戰官與人事官等,當然主持人是營長,這營長性康,黃埔正期班畢業,官階為中校。這個人長的一副凶神惡煞模樣,高高瘦瘦的身材,說起話來就如他的長相般,非常的霸道與凶狠,他除對營輔導長與副營長比較正常演出外,對其他軍官都是疾言厲色,絲毫不客氣,至於對全營的是官兵就更不用說了,隨時聽見他大吼大罵,甚至會有「我弊了你這兔崽子」等語句出現,許多是官兵私底下常對我說:「若反共號角響起,第一槍是先幹掉這營長,然後在殺共軍。」我很不解黃埔官校怎會培養出這樣的軍官,由於五個連的連長除我兵器連這楊連長是大陸失守退回台灣的老派軍官外,其餘四個連連長都是營長的學弟,因此營長對這個楊連長也較客氣點,每次檢討會輪到我說話時,我都努力用心表達出我的意見,幾次磨練下來,說話的內容、表情與穩定度都有大幅進步,開完會回到連上我都搶著上臺對連上官兵報告注意事項,不到一個月,我已練就上台態度從容不迫,說話條理分明,且我對士官兵關懷倍至,常與他們話家常,真的當起軍中保母的角色,士官兵對我越來越尊敬,自己也感覺非常得稱職。 終究我還是太嫩了,我忘了我身邊那個老狐狸,楊連長。國軍部隊指揮官都是長官,在師為師長、營為營長而連則是連長,輔導長這個角色的設計是平常對士官兵生活起居,思想心理等方面給予關懷與教導,另外一個特別任務,就是監督該單位指揮官,以我的職位來說,就是監督連長有無營私舞弊、盜用公款等不當之事,若有發生這類事情,輔導長可暗中向營輔導長報告,甚至直接報到師部或陸軍總司令部。 其實這一套設計乃是過去蔣經國早年在俄羅斯所學到的做法,退守台灣後,經國先生就建議其父蔣介石國軍也應採取此設計,這就是政治作戰學校成立的背景主因。 我在營部檢討會上理路清晰,用詞四平八穩且士官兵都喜歡與我互動,連長可都瞧在眼裡。本來楊連長也不是個好連長,他每天三餐都要喝酒且平常對連上軍官與士官兵罵東罵西,惡行惡狀,官兵們都恨得牙癢癢的,我的存在更令他難以忍受,有如芒刺在背,他心中早已盤算如何整我。也許他也對我有些顧忌,所以決定儘早出手。事情果然發生了,那是我任職後一個半月左右,有天營部來電要我去營長室,我心中寒了一陣,災禍臨頭了,懷著懼怕的心情快速跑到營部,放慢腳步走到營長室,我輕敲房門,裡頭傳出:「進來!」我雙腳微微顫抖,吃力地走進營長房間,見到那軍服衣領上佩帶兩枚閃爍的梅花〈校級軍官衣領是梅花,尉級軍官則是橫幹而將級軍官是閃亮亮的星星〉我立即來個標準軍禮並大聲說道:「營長好!」耳朵一聲悶雷想起「好個屁,你給我過來。」見他面露兇光,臉色鐵青,我向前移動三步立正站好,低下頭去,他大聲對我吼道:「你每天在幹什麼事,整天與官兵嘻嘻哈哈,你他媽的把頭給我抬起來。你們這些預官式是國家的敗類,胡搞亂來…」他宛如機槍似地謾罵了五分多鐘,我一個氣也不敢哼一聲,突然他舉起右手拳頭向桌上猛力一拍,我記你一支大過,我腦海理轟的一聲,全身顫抖,淚水在眼框理打轉(那個年代,預官若被記大過就一輩子不可出國留學,且退伍後要長期列管)我嘴角牽動,想向他求情不要記我大過,不過,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最後他大吼一聲:「你這王八蛋,給我好好幹,否則你別想能平安退伍!滾!。」 走出營部,又氣又恨又傷心。我心理明白,這一切都是那隻蚯蚓搞的,我並不再乎出國留學,從沒出國留學的打算,但今後日子如何能平安度過。那之後每天都忐忑不安,一星期過後有天全營五百多位官兵集合在大廣場上聽旅長訓話。旅長訓話完部隊解散各自回營區,我正轉身準備走回,突然一個溫暖和藹可親的聲音叫住我,我轉身一看,一個中等身材,軍服衣領有兩顆梅花,這不就是呂處長嗎?我立即向他行個軍禮並大聲說:「處長好。」〈呂處長就是旅輔導長的角色〉。他面露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孩子 辛苦你了,你們營長脾氣一向太硬,不要一直放在心上,好好扮演你的角色,那記大過的公文,我已把他改為記兩支小過了。」剎那間我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我猛力向他鞠躬連聲說道:「謝謝處長!謝謝處長!」 兩星期後我接到懲處公文,內容大意是說,兵器連柯明期輔導長平日與士官兵說說笑笑,軍官與士兵沒有拿捏適當距離,因此記兩隻小過以敬傚尤,我內心忍不住笑出聲來,輔導長本來就應與士官兵打成一片,這些黃埔正期班出身的軍官腦袋裡到底都裝了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 後來,117師移防台南嘉義沿海,協助海防任務,消息傳來,有經驗的老兵卻都是一陣歡喜。後來我才弄懂,這種任務需各連獨立駐守各地,有些地區還是獨立排駐守,這十一個少尉排長就是山大王,不過部隊移防前要先到各個鄉村駐民收割,我接獲此消息,大為高興,舞台要屬於我的了,因為楊連長不會說台語且不懂農事,而我則是耕田種蹈長大的台灣人,我們連隊要去位於台南縣後壁鄉的新嘉村〈又叫白沙屯〉。從知母義營區走到那裡約65公里遠,歷經營測驗的磨練後,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我們住在新嘉村的新嘉國小教室裡,那連長自知他無用武之地,也就對我極為客氣起來,他每天喝他的酒,我則家戶戶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那些小朋友國語不太會說,都叫我「葡萄長」,村民們很熱情,見我說口道地閩南語且對田裡的活兒什麼都知曉,又見我指揮全體士官兵如何幫助他門收割,好多戶人家還殺自己養的土雞要請我吃飯,我都一一對那些純樸的人家婉謝。 這個新嘉村不算大,全部村民都是務農,感覺又回到小時後的我。我與他 們完全沒距離,我了解他門,他們也熱誠的接待我,尊敬我,每天,我挨家挨戶去看士兵是否有認真協助村民,順便與村民話家常,那時正值六月天,烈日把我全身烤成黑炭一般,有天繞完全村,口乾舌燥,好渴望能喝到冰水,突然我見到有一個小女還在水溝理洗東西,我走向前問她:「小妹妹,我很渴,你能回家拿 點水給我喝嗎?」她應了一聲「好」,就飛快跑去,不到五分鐘,見她衝回來,手裡端著一大鍋水,等她走到我面前,我仔細瞧她,好漂亮的小女孩,特別是那一對水汪汪,圓滾滾的大眼睛,我心理暗想,這女孩長大不知道要電死多少男人,他見我不來接水,只盯著她那雙湖水般的雙眸。突然臉現紅暈,頭也低了下來,頓時我才回神,我失態了。我忙對她說:「真謝謝你。」接過那鍋水,我整鍋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半鍋。我笑著問她幾年級,叫什麼名字?她小聲答道:「剛畢業,九月就要唸國中。」她名叫呂亮儀,我對她說:「你跑步速度好快喔!」她用手矇著嘴笑說:「我是全校一百公尺賽跑冠軍。」「我們鄉下人,天天在田裡打滾,體健如牛,連一袋五十斤的稻穀都能扛著跑。」這不是我小時後的狀況嗎?只是過了這些年,這個小村還是如此生活,甚至連女生都要下田割稻,背扛稻穀。 後來,我發現有一戶人家,非常窮困,四個骨瘦如柴小孩總是蹲在門口,一副餓著肚子模樣,我是餓著肚子長大的,很能感受那種感覺,於是,每天早餐後,士兵吃剩的饅頭,我就裝成一大袋拿去給那四個小朋友吃,瞧他們邊吃著饅頭,眼神露出滿足的模樣,我也很開心,匆匆三個星期的助民收割就要化畫上句點,連隊離去前一天,許多村民都來邀我作客,實在拗不過他們的盛情,我去吃了一頓午餐。他家自己養的肥土雞,味道非常鮮美,村民一再稱謝我們的辛勞。隔日全隊開始打包收拾行囊,突然一大群小朋友跑過來,拿者簽名簿要我簽名,我一看都是應屆畢業生,我怕那連長掛不住面子,忙對他們說:「你們也找連長簽名啊!」有好幾個小女孩小聲對我說:「連長好兇喔!」大概只有三個小朋友讓連長簽名而我則人氣沸騰,全部簽完名,正準備出發返回知母義營區--時,突然眼前跑來一位小女孩,我仔細一看,原來是那位呂亮儀,他臉微紅把簽名簿拿到我手上,羞答答地說道:「葡萄長,你是個好人,你願意幫我簽上名且留下連絡地址嗎?」我很開心地答應了她的請求,我當時留給呂亮儀的通信地址是姊姊的家,退伍後我在台北上班,有天我去松山路找姊姊,姊姊遞給我一封信,我一看來信地址。是台南縣後壁鄉新嘉村,那時她國中一年級,信中大意是先問個好,又談到父母要她國中畢業後就去學美容美髮,那個年代,在嘉義、台南鄉間,許多女生國小亦或國中畢業後,都是學美容美髮,我忙回信告訴她,努力讀點書,繼續升學。這是我的毛病,逢人就勸多唸書,後來有不少人同我太太說,與我談話最沒趣,除了書本,就沒其他話題了。 剛進菱臺工作時,有天接到呂亮儀來信,得知他們國中畢業旅行要來台北,住在圓環邊的一家旅社,希望我有空和她會個面,因為她不知道怎麼與父母提再升學的問題。 我騎機車準時抵達旅社,不到五分鐘,一群穿著國中制服的學生從二樓走下來,我忙在人群裡搜尋她,突然心裡一顫,兩年多不見,她儼然是個少女了,我定定地望著她那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一張俏臉帶著淺淺笑容看著我,說真心話,當時我有稍微被電到的感覺,只是她才15歲,「合理的思維程序」馬上填滿腦海中。 我帶她在旅社邊找一家飲料店,叫了兩杯五百CC木瓜牛奶,我與她面對面坐下,她臉帶紅暈,近距離仔細瞧她,那個臉蛋實在很甜、很美。這樣的孩子,就要放棄學業去學美容美髮,實在太可惜了,我建議她去唸夜間部高職的美容美髮科,白天還可幫家裡種田,這樣一來,不但可學美容美髮,亦可獲得高職學歷,這建議後來果真奏效,她去台南縣新營鎮就讀夜間部,可是我一直沒告訴她,我的眼睛越來越不好。 後來,我從菱臺離職暫住姊姊家,她經常下課後打電話給我,每次都聊到身上硬幣用光為止,那時的我正被失明的風刮得脆弱無比,每晚九點半過後,我就守候在電話機旁邊,當時姊姊與姊夫晚上在夜市賣成衣,兩個小外甥早已上床入睡,她總是告訴我學校當天發生什麼事,我卻只是一再鼓勵她,好好把高職唸畢業。好幾回,我都想告訴她我已變成一個瞎子。 後來,有一天實在憋不住,我對她說:「我身體出了事,早已沒上班了。」電話那頭傳來激動的叫聲,急問「發生了什麼事?」我仍重複著說:「我身體出了事無法上班」。 隔年她高職畢業並來台北一家頗具規模的美容美髮公司當學徒,有天打電話說要來看我,我內心掙扎無比,這一年多來,她帶給我無比的溫暖與快樂,可是我實在不希望讓她看到昔日英勇、能幹的那個「葡萄長」,如今卻是個兩眼凹陷什麼都看不見的瞎子。我覺得這對雙方都是很殘忍的事,或許讓她心中永遠留下那個小女生崇拜大哥哥的美好感覺才是正確的做法。 可是她堅持一定要來看我,我怎推都推不掉,最後她選個放假日來找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猜想她一定傷心欲絕,可是她的聲音卻仍鎮靜異常,她說:「柯大哥,我帶你去國父紀念館走走。」本想婉拒,然而實在說不出口。 那時也不懂「人導法」〈就是眼明人將手肘讓盲人手握住眼明人上臂行走〉。所以,我兩手牽手在國父紀念館到處逛逛,起初兩人默默無語,都不知該說什麼。後來我還是先開口問她,學習美容美髮的情況與適應台北的生活如何? 走了近兩個小時,有點累了,就找張石椅坐了下來,她問我:「柯大哥,你未來有什打算?」我搖搖頭,心想「一個瞎子能有什打算?」她以溫柔且帶點鼓勵的語氣對我說:「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我心頭一震,「我…我…我…」。我幾番張開嘴想說,但腦海裡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柯明期啊!柯明期!你是個瞎子,你憑什資格對一位純情的少女說出想要與他交往做朋友的事?」她見我嘴巴三番兩次張開又闔上,她以溫柔的聲調說:「把心裡的感覺告訴我,沒關係啊!」 又是那句理性的思維程序,終究我沒說半句話,我倆又默默地走回姊姊的家。 後來,我到台灣盲人重建院受訓,第二週的禮拜天,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裡摸點字,突然,有一個聲音傳到「柯大哥,柯大哥」她帶了她的男朋友並介紹給我。 我起身禮貌地問候她倆,內心有股說不出的感覺,可是一想到她有個歸宿,也是為她感到高興,從今以後,我與她就是普通朋友並以兄妹稱呼,十多年來,大家男有分,女有歸,她留在我視覺記憶裡的是那個有對如無任何雜質的湖水般的漂亮眼睛,永遠15歲的她。 民國96年大年初一,一家三口還做高鐵去朴子。她開車帶我們回到後壁鄉新嘉村,她父親已過世,但三甲地還在,我與她媽媽談起當年駐民收割往事,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吃完中餐後,我請亮儀帶我們去新嘉國小走一圈,我告訴太太與孩子,當年所住的那間教室,並向她倆吹噓著當年葡萄長的豪氣干雲。 --部隊返回營區幾日後,又開拔至台南縣鹽水鎮,我們任務是協助緝拿東石、布袋沿海的走私販毒,獨立駐紮一個連隊於此,脫離營部的掌控,真是太棒了。從助民收割後,連長對我越來越友善。當部隊正準備從知母義營區行軍至鹽水營區前一天,有一道令全營官兵振奮的消息傳來,那位令全營官兵最為痛恨的康營長將於七月底退伍,且營長一職將由賈臨芷擔任,也就是那位說過那句影響我一生的名言,「合理的思維程序」。我想全營五百多位官兵裡最高興的莫過於我,只要這位莫名其妙的怪連長不要再惹出事端,我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的退伍,說不定我被記兩支小過的冤屈還可獲得平反。 在鹽水這個地方都是說台語的鄉下人,且上級有令下來,連上要養豬種菜,自力更生,這舞台又再次屬於我的,連長更對我客氣三分,他每天從早餐起一瓶雙鹿五加皮就喝到晚餐,日子過得輕鬆,我也讀了好幾十本書,哪料得到,部隊到了鹽水營區不到兩個月,又出事了,且那連長這次闖的禍,連我也差點被軍法判刑,這場大禍是我從入伍到退伍所碰到最驚險的一道難關。 有天晚餐後,連長對我說:「輔導長,我們一起去做臉。」我嚇了一跳,心想什麼是做臉,他不等我回答,就推著我走出營房,說真話,我實在很不想與他出門,可是迫於無奈,又想順便看一下作臉是什麼鬼玩意兒,他帶我到鎮上一家理髮聽,這家理髮聽裝潢還算典雅,一進去,那連長迫不及待大聲嚷著:「雅惠,來幫我做臉。」說完就斜躺在一張剪頭髮的椅子上,數秒鐘後,見一位年約二十的女孩走過來,的確長的還不錯,我找了一張背靠椅坐下,隨手拿起一本雜誌來看,突然我聽到連長對那女孩說:「雅惠,你嫁給我吧!我有四十萬的積蓄,且有終身俸,一定讓你幸福。」邊說間,我看到連長身手往那女孩臀部摸了一把,我搖搖頭,繼續看我的雜誌,約莫過了五分鐘,那女孩突然走到我身邊,小聲對我說:「你們連長真討厭!」我看他那清秀的臉龐帶著一股氣憤的神色。 那天到了約莫八點左右,我正悶得無聊,總算連長的作臉搞定了,走出理髮聽大門前,我不知怎地回頭一看,這一看讓我一顆心也是宛如巨浪滔天,只見那雅會也正定望著我,那表情是令人既心疼又愛憐,但見他秀美的雙頰泛起一點紅暈,兩顆迷人的眼睛卻掛著兩行淚水,我呆望著她兩秒鐘,投給她一個共鳴的眼神,一轉身便隨連長大步跨出大門。那連長快活的不得了,對我說:「走,我請你去吃羊肉湯,並來杯酒,人生多痛快啊!」我心想他剛喝完那瓶五加皮,又要再喝酒,內心隱隱惶恐不安起來,不詳的預感盤據於心,我向連長說:「報告連長,我不餓而且我也不會喝酒。」那連長正在興頭上,哪容我推卻,一伸手把我拖往前去。這家羊肉湯,的確很好吃,在這之前,我自己也曾來吃過兩次,羊肉又細又嫩且一碗才十塊錢,羊肉還未端過來,那連長忙叫了兩瓶罐裝啤酒及一瓶米酒,他剛喝完一瓶濃烈的雙鹿五加皮,再喝下去必然會出事,連長伸手打開兩瓶啤酒,「來!輔導長,連長敬你,今天我請客,你盡量吃,盡量喝。」我拿起啤酒湊到嘴邊喝了一口,好苦。羊肉端來時,他已喝完整瓶啤酒,而我才免強喝掉三分之一,滿嘴苦澀,見羊肉湯來,我趕緊夾一大筷子羊肉塞入嘴裡,那連長頻頻勸酒,他早又打開那瓶米酒且直接注滿兩杯,我內心越發不安起來,我知道米酒酒精濃度滿高的,「怎麼辦,這樣喝下去,我倆都會出糗」,我又無法拒絕他一再乾杯,喝完啤酒後,我已滿臉通紅,心跳加速,我對連長說:「那米酒我是不行了。」連長毫不理會地說:「乾!人生幾何?你們這些讀書人,一肚子都是酸味,正該用酒精洗滌一下,讓酸鹼度平衡。」我心想,看他這付德性也懂得酸鹼度平衡,最後總算把那杯米酒也灌下肚,「好吧!若能酸檢平衡點,就算一時難受也值得」,事實上,當時我已頭重腳輕,心臟狂跳不已,突然連長對我說道:「走,坐計程車去學甲,玩女人。」當時鹽水鎮並無妓院,只能去遠在十公里外的學甲鎮。我一聽,頓時酒醒了三分,忙對他說:「報告連長,部隊不能沒人主持晚點名,你自己去,我回營主持晚點名。」他見我執意不去,總算放了我,他立即付了帳,招手攔部計程車走了。我頭暈眼花,踉踉蹌蹌的走回營區,只見那劉排長早已把部隊整頓好在等我,士兵們見平日不喝酒的我,變成這等模樣且連長又沒回來,個個都心照不宣,我勉強唱完名,立即喊一聲部隊解散,蹣跚走回房間,往床上躺去,不醒人事地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間,似乎聽到一個敲打窗戶的聲因,這是在作夢或是實境?逐漸感覺聲音越來越清脆,我驚醒過來,「是真的」,我忙說「有什麼事?」窗外的聲音說回應著:「輔導長請開個門,有急事。」我頭痛欲裂,腳步不穩地拉開了門,只見安全士官衝進來對我說,報告輔導長:「連長又把一個士兵叫進去他房間了。」我的天,又是雞姦,我問他「現在是幾點?」,他回答「快十二點了」,腦海中想到數月前的那個晚上,想到那把手槍,那五顆子彈,頭又痛又暈眩,我該怎麼辦?一個念頭閃入腦際,我對那安全士官說,交接下去,軍械庫的鑰匙任何人都不能拿,即便是連長也不准拿,連長若要,就立刻拿來給我,我怕那連長失控拿起自動步槍對士兵掃射,下了這道命令後,我一時也束手無策,酒精的威力仍在猛力襲擊我全身,不知不覺間我又昏沈睡著。 翌日醒來,酒精已退去,想起昨晚之事,立即跑去找那班長,他帶我去看那位來自台北縣五股鄉的士兵,他正蹲在地上啜泣著,我心中暗暗決定,此事非辦到底,不然決不罷休。那連長歷經兩場,哪爬得起來,吃完早餐,我一走出餐廳,就被連上四位老士官長叫住,這四位年紀都已四五六十歲,都是當年和共軍真槍實彈拼過命的老士官長,平時他們四位不參加點名與出操,自己另在餐廳外設一方桌喝酒吃飯,連長平日常罵這四位不點名也不出操,可這四位功在黨國的大老卻認為他們比連長實戰經驗更多,但礙於官階高低,只能四個人私底下反唇相譏,這四位大老平日對我很友善,常邀我與他們喝酒吃狗肉,這輩子唯一吃過一塊狗肉,就是在鹽水營區與四位老士官長喝酒吃到的。 他們見我從餐廳走出,立刻請我過去,他們對我說:「輔導長,這件事你一定要報告營輔導長,這是要判軍法的。」我當然知道這事要叛軍法,問題是當日正值中秋節,兩週前就以寄帖子邀請鹽水當地黨政要員來營區一起吃中餐,為此還特地宰了一頭連隊自己養的豬,我告訴四位大老說:「今日要請鎮長、民眾服務站主任與婦女會會長等嘉賓來與官兵過節。」等明日我就去朴子向營輔導長報告,沒料到,當晚就有一位最年長的士官長向營輔導長先行報告了,而我當時並不知情。 當天,連長睡到快十點半才起床,他問我:「今天中餐邀請貴賓來與官兵過中秋,都準備妥當了嗎?」我心理暗罵「你捅了個大簍子,要生要死都難說,什麼事都不做,就我一人忙上忙下」,我應一聲說:「都準備好了。」當日午餐連長興高采烈與來賓共酒,喝得不亦樂乎,我只是虛應小酌一下,根本食不知味,腦海裡一直盤算明日如何進行。隔日起床六點早點名完畢,連長仍醉得不醒人事,安全士官來向我報告,營部來電要求今天各連連長與輔導長九點要去營部〈在嘉義朴子,東石高中正對面,現已改為一座美麗的公園〉。我問道:「開什麼會?」安全士官說:「市區黨部委員會吧。」這個會是每兩個月開一次,可是現在還不到兩個月啊!我心理正納悶著,見連長已走了過來要準備吃早餐,我忙說:「報告連長,營部有來電話紀錄,今日上午九點在營部召開區黨部委員會。」他說:「那就請傳令兵準備好吉普車。」-- 從鹽水到朴子有一段路,沿途我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無法指出心結所在。到了營部,只見各連連長與連輔導長都已到齊,加上營長、營輔導長、副營長、作戰官、訓練官,就如往昔開區黨部委員會程序進行,通常這種會都是一個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但當日從九點開到十一點,營長還說個沒完,我看大家的表情都顯得有點無奈,突然一台吉普車風馳電掣來到營部會議室門口,大家忙轉頭一看,只見兩個憲兵腰帶各配著一把.48口徑的手槍,迅速跳下車,接著看到呂處長隨後下車,營長此時大喝一聲:「起立,敬禮。」兩個憲兵各站門口兩旁,處長向大家舉手示意,這位處長就是幫我把大過改為兩支小過的好處長,他也不找位置坐下,就說道:「營輔導長你的房間借我用一下。」大夥兒都不知這處長在搞什麼玄虛?我大概心理已有數,只聽他先叫道:「兵器連楊連長請過來一下。」除了營長與營輔導長外,大家都臉露狐疑古怪的表情,約莫二十分鐘後,又叫「兵器連柯輔導長請進來一下」,我一顆心惴惴不安地走進房間並把門帶上,我向處長行個軍禮,他微笑對我說:「你不要怕,你這小孩挺乖的,可是你們預官都只會讀書,哪懂得這麼多軍中的另一面。」頓時我一顆不安的心逐漸放鬆下來,他處長繼續說道:「我先去鹽水營區,詢問了幾位是士官兵,我知道你很賣力,頗獲士官兵敬重,問題只出在你們連長。」我忙彎下腰來向處長鞠個躬並說:「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只是我沒經驗,不知道該怎處理。」處長投給我一個同理的眼神,然後對我說:「等一下,我要抓你們連長去旅部,讓旅長處置,你可別聲張。」我點點頭,處長向我肩膀拍了拍說:「好好努力,將來你必有所成。」 營長特別請傳令兵外出多買幾道菜及幾瓶酒進來,與處長共用午餐,那楊連長還不知死活,大吃大喝,猛向處長,營長乾杯,我一口也吃不下,心想「馬上你就要被抓走了,你還得意洋洋」。用餐畢,待收拾乾淨,突然處長舉起右拳猛向桌面重重一擊,隨即臉色一沉,「楊連長,跟我走。」大家頓時都呆住了,連長說:「我的軍帽還放在營輔導長房間我去拿。」那處長哪容他走動一步,忙說:「營輔導長麻煩你去拿來。」連長隨處長走出大門,兩各憲兵一左一右跟隨而行,那連長還轉過頭來對我說:「輔導長你先回部隊,我去見一下旅長問個好,就回部隊。」我心理暗想「你永遠回不來了。」目睹這情境,各連連長與輔導長都圍在我週遭急問發生了什麼事?我搖搖頭說:「等會營長會向大家說明白。」 於是全體又重新作回原來的位置上,這位賈臨芷營長嘿嘿笑道:「你們這些小預官,太不懂事了,隨即把連長搞雞姦的事概說一遍。」 最後,營長說:「這下好了,兵器連副連長上個月被關起來,現在連長又被帶走了,就剩下你這個小輔導長,我看兵器連解散算了。」我忙起立向營長回報:「營長請放心,我還挺得住。」說到上個月副連長被關起來這件事,又是另外一件當兵時的插曲。 後來聽說,處長將楊連長帶到旅部,旅長憤怒異常對處長說道:「我不想看到那隻蚯蚓,就依軍法處理。」這處長勸說:「他違反軍法當然有罪,不過,請旅長念在他二十多年來為國效力,是否可將原為少校降為上尉,且把他調到師部後勤單位,做為管理車輛、裝備維修的後勤官。」後來,旅長就依處長建議,兩個月後某日八一砲排林排長去師部開研習會,無意間碰到楊連長,那連長烙下狠話:「你回去告訴那個姓柯的,我今天會走到這步田地,全都是他一手主導,哪天被我撞見,一定一槍斃了他。」林排長回來告訴此消息後,讓我每日寢食難安,這些大陸來的職業軍人,你很難說他們不敢這麼做。 我思量過,連上還有一位中尉劉排長與一位預官林排長,那四位老士官長對我本就禮遇,所有士官兵都敬重我,一時之間駕馭整個部隊應還沒問題。營長聽我如此說,也肯定做事踏實,穩重。可是我畢竟只是預官,對黃埔正期班的軍官來說,很難相信我能穩住兵器連,最後營長決定加派營部訓練官與我一道回連上幫我穩住軍心。這位訓練官平日與我感情還不錯,人也平易近人,他是黃埔專修班出身,官階是中尉,於是我倆就從朴子回到鹽水。一回到連上,我立即請劉排長集合部隊,部隊三分鐘後就整整齊齊站在廣場上,我與營訓練官走到部隊前,我對全連士官兵說道:「楊連長已被處長帶走,營長關心我們,特派營訓練官暫代連長職務,請所有士官兵一如往昔堅守崗位,不可怠忽職守。」說完,我請營訓練官也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三天後那訓練官前來同我說:「柯輔導長,兵器連有你在,短期內根本不是問題,我留在這裡沒事做,明日我就向營長報告,暫時部隊由你指揮,請營長放心。」這一來,我真的是貨真價實的部隊指揮官了,我心理明白,輔導長平日就是與官兵打成一片,是官兵的保母,但此刻我的角色卻要恩威並濟,連上士官兵來自全台各地,什麼背景都有,更不乏有幫派背景的份子,完全以德服人,並不可能適用於複雜的軍中。 有回一位士兵逾假未歸,我立即令他班長與排長調查他的下落,如果是逃兵,就須立刻往上報,三天後,終於把他找回。排長來向我報告,那士兵賭博輸了錢才不敢回來,我快步走出房間,只見那士兵還在一棵芒果樹下與他班長大聲狡辯,我走上前喝斥:「你給我住口!逾假未歸本就違反軍紀,且又在外賭錢,你還敢說話〈那士兵是東吳大學肄業〉。」誰知他還不知死活嚷道:「我沒賭博啊!」之前班長已去他家調查清楚,的確該兵與人聚賭,我心中明白此人之頑劣,此刻我是連上指揮官,再不給他下個馬威,今後恐怕軍紀蕩然無存,同時也會辜負營長的信賴。想到此處,熱血上湧,轉頭向安全士官吼道:「步槍給我拿來。」安全士官隨即快步跑來將那支五七式步槍遞給我,此時全連士官兵聽到平日未曾大聲罵人的我,全都放下手中的工作而往連集合場靠攏過來。 我端起那支步槍對準他的腦袋說:「你再敢給我說一個字,我立刻把你給弊了。」那士兵見我是玩真的,頓時嚇的臉色慘白,咚一聲,跪了下來,對我哭訴「我下次不敢了,請輔導長重重責罰,饒我不死。」其實,我只是為了穩住整個連隊的軍紀而嚇唬他,真要開槍打死他,我也會被上級懲處。 我見此大動作已奏效,隨即厲聲說道:「好,饒你個死罪,但,逾假未歸,仍是違反軍紀,你還是需要接受處分。」那士兵聽到此言,叩頭如搗蒜急忙謝道:「謝謝輔導長,謝謝輔導長。」我向他排長說:「給他關緊閉一個禮拜,〈那林排長是文化大學畢業的預官〉。」歷經此事件後,連上一時相安無事,那些刺龍刺鳳的士兵,原本蠢蠢欲動,想偷機摸狗。見我露了這一手也就服服貼貼地不敢作怪。 約莫過了一個月,有天我又聽到一輛吉普車快速駛到連集合場上,我忙奔出去,只見下車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我海澎部隊117師師長張前廣,歷經大小事件後,我處理事情的膽識與穩定度大有進步,我忙收拾心情,從容不迫大聲喊道,立正!敬禮!全連士官兵一致齊聲大叫「師長好!」這張前廣師長有著魁武的身材,眼神顯得精明又帶點書卷味,他向我舉手示意,並差使我:「你帶我參觀營區。」我不慌不忙地引導師長繞了寢室一圈,再到廚房以及進入中山室,東看看西看看,不斷點頭表示稱許,國軍聯隊裡都設有一「中山室」,平日當作餐廳,莒光日教學,並放置些書籍刊物以供士官兵閱讀,也是平日康樂活動的一個空間。連隊來到鹽水營區後,我特別擺置一撞球台且添購許多新書籍,並設置一小型福利社在角落,販賣飲料,餅乾以及魯味等。 最後,師長看到豬圈裡九條大肥豬以及長得又大又漂亮的大白菜與高麗菜,但見師長臉露喜色,他問我:「你唸哪個學校畢業?」我忙答「台北工專」,師長點點頭說:「嗯!很好的工專」,接著他又問道:「你怎懂得養豬種菜?」我說:「報告師長,我從小就是養豬種菜長大的。」他聽了眼神更顯得欣慰,隨即他又嘆息一聲:「你們連長太差勁了,幸虧有你這位輔導長撐住。」最後,他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好好幹,士官兵都需要你,我會派全師最優秀的一位連長來帶兵器連,你就可以較輕鬆點。」 兩週後,我接到營部轉來的公文,內容大意是:兵器連輔導長柯明期重視官兵福利且養豬種菜等都表現優異特記兩支小功以為嘉勉,當我看完此公文,猛地站起,我終於平反了,回想這幾個月下來,所遭遇的點點滴滴,淚水從眼眶汩汩而下,這淚水交織著委屈、憤恨與喜悅。 不久,部隊從鹽水移防至嘉義內角,並準備南下台南新化下基地。因我即將退伍,固整棟營房僅剩我一人,終於吃到一顆饅頭,我收拾所有行李,背起那個繡著第27期預備軍官的大背包,緩步走出營房。到了營區大門,忍不住回頭向營區看最後一眼,內心思緒複雜萬千。腦海裡浮起這一年多來所歷經一幕幕的事件。心酸、委屈、有趣、可笑等等心情縈繞於心。但我學到許多做事的方法,那句「合理的思維程序」,就夠用一輩子了。回到家與父母相聚,甚是高興,也順便找找幾位國中同學聊聊。僅待了一個禮拜,我又要返回那十里洋場的台北。此次遠征台北與七年前上台北心境迥異。七年前是鄉下土小孩去台北取經,而此番則準備來淘金。 Chap 4 俯衝 到了台北,忙著租房子買機車。我把服兵役省下來的兩萬五千元買了一部光陽100,當時年輕人最愛野狼125以及光陽100。搞定住處也解決交通工具。我拿出那時二家公司面試通知函,安排好面試時間。兩週後,有十家公司要雇用我,另外兩家則要求一定要有兩年工作經驗。最後我選中一家電子醫療儀器的公司,可是只做了二十五天就離職了。因為那家公司是家族企業,外人根本沒有升遷的機會。 有經驗的大哥提醒我,最好先到大公司去,以後轉換到別家公司較吃香。恰巧那時台灣松下電器公司正在招考。我想,國際牌人人皆知,是一家有名的大日商公司,於是報名考試。大公司果然較有制度,考國文、英文,還要考智力測驗。 很快,我就接到被錄取通知。該公司位於中和圓山路,的確是很大的一家製造家電用品的大公司。我被分發在外銷黑白電視廠的品質保證課,如果電視要外銷到美國與加拿大,須通過其安全規格的標準,因此我每天都須到裝配電視機現場抽查。第一次看到長長一條生產線,兩旁坐著裝配零件的女工,煞是壯觀。這一大群女孩子年紀大多是十八九至二十來歲。我不曾每天看到這麼多女孩在我面前,起初有點害羞,後來我倒是開始注意他們的容貌,其中有一兩位真的很漂亮。有回我與一位女孩說話間,突然有一隻手在我頭上敲了一下並傳來:「上班時間不要與女生聊天。」我猛一轉頭,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課長。頓時手足無措,週遭一大群女生呵呵笑看著我,那一刻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這位課長姓蔡,當時已在松下工作十七年,對屬下相當照顧。兩天後,他要我坐在辦公室翻譯許多與電視安全規格標準有關的英文書,這一來,我就不能每天去看美女了,有次談話間無意說到有關毛澤東與蔣介石恩怨的緣由,過去在舊書攤,我看了不少與政治、歷史有關的書。從此,我每天的工作是翻譯與講古給課長聽。品保課總共有十多位工作人員,蔡課長只喜歡聽我分析天下大事,且經常翻譯書籍也可增強英文能力,這份工作算是滿不錯的了。約莫過了半年,有天我才知道松下電器公司薪水制度,這個制度是導致我萌生離開松下的主因。 美商原則上是你有多少本領就可喊出自己期望的價碼,且美商不喜歡看到員工不準時下班,他們會認為你不努力工作才拖延時間下班。日商正好相反。 當時一心一意想多賺點錢,以讓故鄉兩老過點好日子。跳槽到美商的念頭逐漸在腦海裡慢慢升起。可是蔡課長對我如此禮遇,我怎開口向他提出辭呈?我走了就沒人講古給他聽了,掙扎好幾個禮拜。有天在報紙上看到位於中和連成路的艾德蒙(AOC)公司在徵品保工程師。這家AOC是美商且只生產彩色電視機,外銷美國,我立即寄上一張履歷,一週後就得到去面試的回函。我向課長請了假,就依約前往面試。當時我在松下薪資是八千五百元,我一直在想我要開出多少價碼?面試過程甚為順利,最後那工程處處長問我:「你希望待遇多少?」總算切入最核心的問題。我猶豫了幾秒鐘,腦海中好幾個數字如閃電般快速來回激盪,最後我衝口而出:「一萬六。」坦白說,連我自己都覺得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以民國69年的台灣社會,月薪一萬六千是非常高的價碼。我見那處長眉毛一宣,一雙眼睛直視著我。最後他說:「你認為你的身價有這麼高嗎?」我向他點點頭。說真的,我其實有點心虛,只是松下的制度,太刺激我而讓我有一份報復的不正常心態。那處長說:「面試就到此為止,請等候通知。」走出艾德蒙公司,其實我內心明白,這價碼太強人所難,錄取機會極為渺茫。當時大哥以金融特考乙等(相當高考)進入合作金庫工作,薪資也才一萬二。 一個禮拜過後,我接到艾德蒙公司以限時信通知我,一週後正式上班。我驚喜萬分,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向課長說明離職理由。後來我對課長表示:「我想自行創業。」那課長露出不捨的眼神對我說:「若你要換到別的公司,我是不會答應,可是,若你要自行創業,我實在沒理由不准,年輕人追求理想也是應該的。只是…只是…唉!」他嘆了一口氣沒說什麼,我自是心裡明白,此後就沒人說故事給他聽了。 懷著戒慎恐懼的心情到位於中和連成路的艾德蒙公司。完成人事報到後,我前往辦公室向經理報到 我的工作當然是以外銷美國必要的安全規格檢測機器。既然要做檢測,就需有一些工具。我禮貌地問經理:「檢測工具放在哪裡?」哪料得那經理噘著嘴道:「你自己去找啊!」我忍著氣,略帶懇求口氣說:「我剛來,不知道往哪裡找。」他卻回道:「那是你的事。」然後,一轉身就走開了。頓時我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正徬徨間,一位同事走來對我說:「那經理在艾德蒙已待了12年,他才高工畢業,薪水僅有一萬四。你一來就比他高,他如何受得了這口氣。」這位好心的同事帶我去拿檢測工具。 第二天、第三天,那經理更是想出諸多手段來為難我。一股離開的念頭逐漸在腦海裡加溫,到了週五,我知道我已無法再待下去。當日下午,我去人事處辦理離職手續,就直接騎車回住處,一週的薪資我也不要了。 此事帶給我極大的刺激,內心有不滿,有憤恨,也有心虛,錯綜複雜的思緒翻攪在一起。晚餐吃不下飯,一個人在房間發呆。突然腦海裡燃起一個念頭,我要離開台北幾天。台北的空氣讓我難以呼吸,再不走,我會窒息。隔日我搭乘往花蓮的復興號,只有快速遠離台北,我的心情才獲得紓解。 在台北工專五年裡,前三年與我最要好的是廖文瑞(外號老甘)。可後兩年與我最好的卻是田長青,他是花蓮光復鄉阿美族的原住民。我與他喜好迥異,他愛那些電子電路,我卻終日在想人生存在的意義。他的外號叫「阿路仔」。這阿路仔雖是原住民,卻長得英挺且不會喝酒,待人謙恭有禮,很容易相處。他每見 到我手抱著新潮文庫的書,就嘲笑我說:「死老k,你整天想那天馬行空的生死問題能當飯吃嗎?」 雖說興趣完全不同,但卻與他特別有緣。從專四起,我與他就形影不離。說真的,他心地很善良、很真實。我喜歡他那份真實,因為,真實的人並不多。 他為準備考二技而辭掉工作回家。 當晚我倆談話到深夜三點才睡覺。我知道他在準備考試,所以不能久待。他陪我到處逛,見識阿美族部落裡的生活方式,又帶我去光復糖廠吃最有名的「月見冰」。盡情玩了三天,我完全忘記台北,只陶醉在那原住民的生活天地裡。 坐在回台北的火車上,腦海裡思考著未來何去何從。日商是那麼呆板,而美商是那麼現實,我自己財迷心竅更是犯了大忌。民國69年的大電子公司幾乎不是日商,就是美商,幾乎沒有台商。當時新竹科學園區,才剛起步,根本沒什麼吸引人的誘因。那我該怎麼辦?仔細評估自己長處是與人打交道,這是在軍中鍛練出的能力。去設計電子產品,我是根本一竅不通。對!我可以去當sales man啊!只要靠一張嘴巴,不用懂什電壓、馬達、電流什麼原理。只要知道一顆電晶體多少錢,一顆ic多少錢,交貨期,信用狀(lc),我照樣可以靠台北工專這金字招牌,安安穩穩過好日子。想到此,我已知道未來的方向,心情頓時也放鬆許多。只是心底深處一直有個隱憂,我的視力逐漸在退化中。 那是退伍後,當時還沒找到房子前,暫時住姊姊家,我最喜歡的運動是爬山與打籃球。所以每天都抱著籃球到附近的協和工商籃球場。當時姊姊住在松山路,離協和工商很近。有一天在三對三鬥牛中,無意間被一人兩個手肘猛力撞擊我的雙眼。他並非故意,純粹是意外。那猛力一擊,痛得讓我躺在地上約十五分鐘起不來。心想,「眼睛莫非要被撞壞了。」後來疼痛漸緩,我睜開雙眼,「還好,仍看得見」。這是我的疏忽,當時應馬上去眼科檢查才是正確做法。可是從小家貧如洗,生病時除非萬不得已,才不會花錢看醫生。 過了幾天,有日起床後,覺得左眼似乎有一層霧,看東西也有點模糊。我心想「還是去看眼科確定一下」。於是騎機車到台大眼科掛號。醫生一看到我就說:「你眼睛受過什麼外傷?」我忙告訴他:「前幾日打籃球被人手肘撞到。」醫生叫護士幫我點上散瞳劑,要我閉著眼等半小時,等瞳孔放大後,才能看到眼底視網膜的狀況。檢查的結果是視網膜有點出血發炎,醫生囑咐:「這需要長期服藥否則會有危險。」後來每週就得去看一次醫生,且每天都需服藥。可是我還是覺得視力很緩慢地變差。 回到台北,我只看徵銷售工程師的公司。後來看到一家位於復興北路叫菱台貿易股份有限公司,徵銷售工程師一名,要有工作經驗,且英文佳,電子、電機相關科系畢業。我以限時信寄出,一週後就接到面試通知函。有了之前的教訓,這回我當然不敢亂喊價。走進公司,覺得約莫只有六十坪大的辦公室,工作人員也僅有五六位。我被引導至一間小房間裡等著面試。後來,那老闆走進來,我忙起身向他問個好,並表示:「很謝謝貴公司讓我來面試。」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我瞧,總經理鍾正宏。 我忙收拾心情,等他發問。他說:「我們公司是代理NEC及ALPS電子零件銷售,股權一半是日本,一半是台灣。」這點正合我心意。他問我在松下的工作情形,也問了家庭背景。歷經預備軍官的粹練後,與人對答,早已自然、穩重得體多了。最後當然是希望待遇這道題目了,我略為思索答道:「一萬兩千。」但見總經理只是點點頭,面無表情。我心裡有點不安,這種台日合作的公司到底拿捏標準是什麼?我禮貌向他行個禮道別,也只能敬候佳音了。一週後,就接到被錄取的通知。我興奮異常,想起當年第一次主持晚點名,口吃被士官兵取笑的往事,如今卻是一份靠嘴巴的工作,上帝真是愛開我玩笑。 第一天上班,總經理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裡對我說:「這回來應徵者總共有105人,我只錄取你一人,本公司認為你剛踏入這領域,還需一段時間學習,所以,薪水一萬一,你能接受嗎?」我忙點頭道:「沒問題。我會努力工作。」他又囑咐我,要去拜訪客戶,一定要打領帶,穿著整齊。我心想我還不知怎打領帶呢?我直屬主管亦是台北工專五專電子科的學長。他原先自己開公司,後來經營不善才選擇再次受雇。他叫我先了解NEC與ALPS的產品。這兩家都是日本很有名的電子零件生產公司。總公司是在東京,叫菱三貿易股份有限公司。 打著領帶覺得很彆扭,還好拜訪客戶都坐計程車。在民國69年能坐計程車拜訪客戶的不多,大多是騎機車。我覺得這份工作很讓我滿意。我一定要努力表現,就像在預備軍官任內,努力做好份內的工作。 頭兩個禮拜,我都跟著學長到處去見識推銷過程。兩週過後,學長即要我去忠孝東路六段推銷。當時忠孝東路六段約有三十多家小型電子工廠,於是我每天公事包裡帶著NEC與ALPS的型錄與各種sample,坐著計程車到忠孝東路六段,再挨家挨戶的拜訪工廠老闆,介紹公司的電子零件。幾乎每家都是詢問價格、交貨期以及索取sample。整整跑了半年,一張訂單也沒拿到,同事還封我為忠孝東路六段的段長,語帶嘲諷之意,更讓我挫折感越來越深。領了人家半年薪水且花了不知多少計程車費,卻一張訂單都沒拿到,心裡很不是滋味。然而總經理卻都沒任何一句責備話語。我心想,這總經理頭腦到底在想什麼?他是台大經濟系畢業,過去曾在日商日立電子公司當過五年salesman。 到了第七個月,有天學長叫我去南港一家叫麗聲音響公司。這家公司三年前曾向我們公司訂購一筆ALPS音量旋紐,那筆訂單總價是2500美金。後來,麗聲公司倒閉,致使那批貨仍在東京總公司的倉庫裡。隔了兩年,有位印尼的華僑願意出資使重整麗聲音響公司,我的任務就是把那筆庫存再賣出去。 成敗就在此一舉了,若能做出第一張訂單,且又是原本打算認賠的那批貨。我用心與麗聲經理周旋數次,最後,麗聲終於答應先訂1500美金的貨。當我拿到那張訂貨單時,欣喜若狂,過去半年來,當了忠孝東路六段的段長,被拒絕無數次,總算熬成婆了。我把訂單拿給總經理,他開心地對我說:「過去半年你沒有做出一張訂單,本來我就沒有要你做出訂單來。」我心一懍,「他腦筋有什問題嗎?讓我領乾薪,出門都搭計程車,也不管每個salesman是否真的去拜訪客戶。」後來,我才弄懂這行完全以業績較量。你可每天坐計程車去逛街、購物,只要你有本領拿出訂單就是老大。 老闆對我說:「其實我一直在旁觀察你,我知道你很有潛力,將來一定會為公司立下大功勞。」我受寵若驚,「七個月只做出1500美金的業績能為公司打出一番天下來嗎?」他又說:「我們這一行有個特色,就是神仙、老虎、狗。」我聽得一愣一愣地,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 總經理見我一臉疑惑,笑著對我說:「明期,幹這行你一定要了解到,當你去懇求對方買東西時,就像一條狗,搖尾乞憐,甚至被趕出門。而當你與其他也是代理日商或美商相同品質、功能的產品比時,你就要像一頭猛虎般,如何擊敗其他廠商。(因為,做電晶體與ic,日本、美國、德國,有十幾家)要擊敗其他對手,比的是價格、品質、交貨期,更重要的是你給人的信賴感與親和力。等到你擊敗其他角逐者後,你就變神仙,每天只要坐在家裡等那源源不斷的訂單。」這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回想當預官時,那賈臨芷營長那句「合理的思維程序。」現在鍾老闆又送給我這「神仙、老虎、狗。」這兩句真言成了日後影響我甚多的座右銘。 民國97年7月2日。我去內湖拜訪鍾老闆。事隔二十五年,他現在是敦吉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25年未曾再相見。鍾老闆已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長。他會怎樣看待目前的我呢?我撘計程車前往位於內湖的敦吉科技公司。它擁簇一整棟大樓。我心想,「鍾老闆可真了得」。他那句名言「神仙、老虎、狗」又出現在我腦海裡。一進入大門,守衛很親切地帶我到二樓會議室。又有一位小姐奉上熱茶。約莫五分鐘後,會議室門被打開。ㄧ個熟悉親切的聲音:「明期。」我忙起身向聲音方向走去。鍾老闆把我緊緊抱住。我對他說:「老闆,很謝謝你百忙中願意接見我。」他笑道:「什麼話,我應先去看你才是。」他熱情地詢問我的現況。我告訴他:「我經常對妻子與孩子提到鍾老闆的名言。」他附和地說:「目前他對敦吉的屬下還是不斷提醒神仙、老虎、狗的觀念。」其實生命不就是在神仙、老虎、狗三個角色中不斷變化嗎? 有了這張訂單後,我就不需再當段長了,開始跑東元、大同、三洋、歌林等大公司。其中,艾德蒙由我與一位名叫武田的日本同事負責。嘿!我又要重返艾德蒙了!不過,我只要接觸工程部與採購部就可,不會碰到那個品管課經理。 日本人多數英語不好,這與他們日語發音系統有關。因為,日文所有的音都是向外吐出而沒有捲舌音。不過,這位武田先生畢業於日本大學英文系,所以,我倆都用英文溝通。我倆每星期都需去一趟艾德蒙,回來就要寫報告,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艾德蒙採用NEC的一顆ic。當時艾德蒙每月生產彩色電視機五千台,全部外銷美國。彩色電視機主機板都需用到一顆分離色彩的ic,有生產這顆ic的公司有日立、NEC、日本三洋以及美國,MOTOROLA 每家都賣一顆1.5美金,功能都一樣。當時他們採用用日立與MOTOROLA兩家。一般採購都會同時向兩家採購,因為怕萬一有一家臨時貨出不來,那生產線就得因少零件而停擺。我與武田每週坐計程車到中和連成路,車費都需兩百多元,整整一年下來仍得不到一張訂單。我向上面反應,這值得繼續投資下去嗎?但另一位日本主管對我說:「不用想那麼多,一直纏下去,哪天你能拿到一張訂單,不管多少錢,我一定請你與武田去吃法國鐵板牛肉,且喝『約翰走路。』」 我聽取他們的建言,因為他們都是老經驗的業務。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可是陷入如此僵局,我得仔細動腦筋,才有機會吃法國牛肉鐵板燒。 我仔細了解,決定購買權力的人是誰?後來總算讓我查出來,不是工程部經理,也不是採購部經理,而是資材部經理。我使出渾身解數與資材部經理打交道。又過了半年,他見我如此誠懇用心,終於答應先訂購一千顆彩色ic。整整一年半總算拿回一張1500美金的訂單,那日本主管興奮異常,當晚在一家法國餐聽,三個人吃了三千多元。民國70年的三千多元,你可想見我們奢侈的程度。 我71年底離開菱台公司,當時艾德蒙每月訂單是一萬美金。到了73年,我聽老甘說,艾德蒙每個月訂單是十萬美金。我只當到狗與老虎而沒感受到當神仙的滋味。鍾老闆要我幫他找人,我就徵詢老甘意願。 我在菱台總共待了兩年半,視力是一日不如一日。鍾老闆對我甚是關心,看我台大、榮總、國泰到處求醫仍未見效,後來他與日本總公司商量,把我送到東京最有名的井上眼科醫治。我不是日本人,能免費醫療我的眼睛,這是史無前例。 民國71年四月,正好是英國與阿根廷為了福克蘭群島大戰時。我隻身一人第一次飛往國外。當時我右眼已完全看不見而左眼還有0.4的視力,0.4的視力還能看到字。抵達東京,日本同事來接我去公司宿舍。井上眼科建築很特別,是中古世紀紅磚城堡式建築。看我的醫生是東京帝國大學醫學系畢業的老教授。當時台灣醫院不許病人調出病例,我想唯一的一次機會,若不拿病例去,那又得從頭檢查費時可觀,於是我向台大眼科偷拿走我的病例到東京。 那老教授是全日本視網膜發炎的權威。他看了我的病例後,搖搖頭說道:「台大醫生怎麼如此用錯藥呢?」在東京總共待了十天,結論是「來不及了,必會失明。」一聽此結論,腦海裡轟一聲,「完了,這輩子玩完了。」日本醫師建議回台灣施打秋水鮮素以延緩惡化。 回到台灣,我不敢告訴父母親。復興北路離長庚較近,我每週三就去讓醫師在我左眼眼球打上一針,眼睛進了一粒沙子都難受,你無法想像一支細細長長的針刺進眼球的感覺。我也無法用言語形容那種痛苦,打針耗時五分鐘,打完後,一顆頭就像被一根棒球棍猛力一擊,我都得在長庚椅子上休息一小時,才能走回公司。 當時老甘已結婚且住虎林街,離我姊姊家走路僅需五分鐘。我與姊姊、姊夫、兩位可愛的外甥住在松山路,每天我走到老甘家,他開車帶我一起到公司上班。 黑暗的世界,那是怎樣的一個感受呢?每天起床,我就覺得慶幸又可多看了一天。我內心明白,我正逐步向黑暗人生邁進,那種感覺難以言喻。不是恐懼,它早已超越恐懼。永遠黑暗的世界,永遠黑暗的人生。小時因家貧而努力為生存掙扎,只期盼未來有光明的前程。如今光明的前程剛露曙光,旋即又要變成黑暗。「老天啊!老天!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你要考驗我,難道不能用別的方式嗎?我可以吃很多苦的,你把靈魂之窗關起來,這個苦,似乎已超過我能負荷的重擔。」每天總要與上蒼對話幾次。視力越來越差,已有鉛字筆寫的字才能看得到。黑暗離我更近了,最後的一點彩色人生,我要做什麼安排呢?去大吃大喝一頓亦或去沉迷酒色麻痺腦筋轉動。 民國71年六月,有天與武田先生從艾德蒙回公司。途中他對我說:「事情已辦妥了,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心裡明白他在講什麼?想到即將踩進黑暗世界裡,好吧!去就去。讓我在瀕臨墜下萬丈深淵之前,體驗一次碰觸女性胴體的感受。 武田識途老馬地請計程車停在金山街(現在的金山南路與信義路交接口。一走進去,本就視力不好的我,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握著他的手走到一個小長沙發上,他說:「你坐這裡,我坐另外一張沙發。」約莫三分鐘後,有一個小姐來坐在我身邊,全身香氣撲鼻,我用力吸進一口迷人的香水味。此刻我已沒有視覺,有的僅是聽覺、嗅覺與觸覺。她笑盈盈對我問道:「先生你在哪高就?」「我、我、我在一家貿易公司。」她整個人靠在我身上,我心臟撲撲猛跳著,滿臉脹得通紅。她溫言軟語與我閒聊,她見我手足無措,說話支支吾吾,於是她問我:「第一次來這邊嗎?」我心想,不是第一次來這邊的問題,而是,長這麼大,第一次女人投懷送抱。她似乎覺察到我還是個「嫩雞」,於是她伸出軟綿綿的細緻手掌在我臉頰上輕輕的捏了一下。這輕輕的一下,卻宛如波濤巨浪,把我理性的思維程序全部淹沒。此時的我,回到動物的本能。我也伸出右手帶著輕微抖動,朝她臉頰摸去,當我碰觸到那粉嫩、柔細的俏臉時,心底最後的一堵堤防完全被慾流沖垮地蕩然無存。那股本能的驅力把我的觸覺神經發揮到極致,我的手從她臉頰到粉頸細肩再到那豐滿的胸部。我像一位油漆匠,右手手掌就是我的刷子,從臉徹底、仔細粉刷一遍。她的肉體就像一面牆,我刷子愛怎麼刷、愛刷哪裡,完全隨心所欲。 我沒有思想、沒有理性,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有的只是不斷努力地粉刷牆壁。因為,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與武田坐在計程車上,我有點鼻酸,黑暗的世界就在虎視眈眈等著我報到。瞬間又想到紅樓夢裡的賈瑞,我與他有什麼不同。 民國71年11月18日正是我26歲的生日,那天恰巧是禮拜天。起床後,睜開雙眼,我只感覺到亮光與顏色。我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我沒有讓姊姊與姊夫知道。我整天躺在那張小床上,腦海有時清晰、有時渾沌。我的sales生涯從此畫上句點,我的生命也將落幕。那天起,過去那個柯明期已消失在地球上,而新的柯明期不知還要多久才會誕生亦或永遠消失在這個地球上。我的生日就在思緒混亂翻攪下度過。翌日起來,我打個電話給老甘,說明已無法再上班。這幾個月來,老甘宛如是我助理,幫了許多忙,鍾老闆更是惋惜不已,他讓我不用去上班,但仍付我薪水,那時薪水一個月兩萬四千五。而我當時所領取的薪水,竟是二十六年後現今大學畢業生的起薪價碼。到了72年元月,老甘載我到公司見鍾老闆,辦理離職手續,鍾老闆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不斷嘆息。他給我五萬年終獎金,且他對我說,只要他還在菱台公司,每年都會給我一萬元壓歲錢。我總共拿到五次一萬元的紅包。五年後,鍾老闆離開菱台,成為今日敦吉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了。 Chap 5 昂首 那時我與姊姊、姊夫及兩位外甥同住松山路,我請姊姊不要告知故鄉的兩老。不過,她最後還是偷偷打了電話給母親,接下來當然是一連串事件層出不窮。到了72年4月,我決定須搬離開姊姊家,兩個外甥已長大,五個人擠在十五坪大的空間,實在不方便,況且我也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所幸,我領出勞保傷殘給付加上工作所節省下來的積蓄,總共剛好50萬元。心想至少還能撐個兩三年,恰巧姊姊家對面的公寓要出租,於是我請菱台的同事來幫我搬家。我之所以沒有考慮回大甲與父母同住,是因為兩老根本無法接受前程似錦的我,如今變成一個殘廢的瞎子。他們辛苦耕作就只盼望未來孩子能有所成就。如今這場意外的插曲讓他們心裡建構的圓滿有了缺口,突來的打擊與創傷遠超過他們所能負荷。後來我才得知,村民知道我變成瞎子後,就紛紛瞎說「父母親一定做了什麼虧心事,才連累我變成瞎子。」父親整整三個月沒去田裡幹活,母親為我的失明哭了八年,淚水哭乾後也患得乾眼症。 我沒有回大甲與父母親同住是正確的選擇,否則兩老每日看到我,哪還活得下去嗎?我請姊姊每週幫我買一次菜,我自己必須設法自力更生。 這間小公寓,有兩個房間,一個小小客廳兼餐廳,再加上一間衛浴。我選購了幾樣舊家具,開始過盲人的生活。第一天電鍋煮一些飯,然後我炒個洋蔥炒蛋,整個過程戰戰兢兢,這是我看不見後自己第一次做菜。當我做好飯並夾起食物入口,只覺好苦,炒焦了。嘴裡很苦,心裡更苦,我怎淪落到這等田地。我放下筷子,呆呆地坐在小餐桌邊。「這樣活著有意義嗎?若有,它的意義是什麼?」想到此,兩行淚水從有點萎縮的眼睛緩緩流下。我該怎麼辦?什麼台北工專,什麼預備軍官?社會學家馬斯洛的五階層理論,我連第一階層,「生理需求」都無法解決。活著為的是吃苦?叔本華曾說:「人生存在是一場空虛。」釋迦摩尼也說過:「人生是一場苦海,要解脫苦海只有兩條路,一是自我了斷,另一是了卻生死。」選擇前者的話,週遭親友鐵定悲痛至極,尤其是我那可憐的老母!選擇後者,我才27歲,哪來有如此高的參悟。我只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慾的凡夫。腦海裡各種念頭縈繞不斷,約莫過了半個鐘頭,一股戰鬥力緩緩滋生。不,還有第三條路,那就是「前進前進,莫退莫退。」好,我正面迎戰,明天還是洋蔥炒蛋,後天也是洋蔥炒蛋,把這道菜搞定,我才可換新的菜。念頭及此,我重新拾起筷子,把那苦澀的洋蔥炒蛋吃個精光。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我成功了。內心底層的那份驕傲、成就感湧上心頭。今後多的是屢敗屢戰的日子。接受變成瞎子的事實,然後再從地底下一步一步的走上來。從小,我不就是經歷過許多高難度的考驗嗎? 就這樣每天洗衣服,跪在地板上擦地。苦悶時,讓鄧麗君甜美的歌聲撫慰我痛苦、脆弱的心靈。這是民國72年四、五月間的狀態。到了7月,二哥與二嫂前來與我同住,偶爾開車載我出去走走。二嫂很會料理,讓我常吃到很好吃的食物。二哥本性敦厚善良。他年輕時在一家西裝店當了三年學徒,結婚後在虎林街開了一家西裝店。他手工精細頗受客人好評。我至今從不曾花錢買西裝。因二哥送了六套西裝給我。那最艱辛的幾個月幸好有二哥與二嫂陪伴、照顧我,才能勉強撐過。 然而我心想,目前生活是沒什麼問題,但未來呢?時間不可能停止不動維持現狀。每天腦海裡反覆自問,50萬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到時淪為乞丐嗎?在那個年代,哪來什麼視障相關基金會與協會。到了72年年底,有天突然想到我可打104詢問看看啊!這通電話決定了現在的我。 104小姐給我國立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的電話,原來這個圖書館就與台北工專圖書館背對背,(現今已遷移至中和四號公園)我就讀台北工專時也曾去過這個圖書館看書。 接電話的小姐叫張悅薌。她告訴我:「圖書館有提供點字書與有聲書。」當時我不會點字,我問她:「有些什麼有聲書呢?」張小姐說了好幾本,都是我曾看過的。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總共才176本有聲書加上一本有聲讀者文摘。但對求知若渴的我,管他魯賓遜漂流記、蔣夢麟的西潮、一盒盒的錄音帶,紛至寄來。不多久我就全聽完一遍,即便是過期的讀者文摘,也全部聽完。那位張小姐可能覺得我是他們最忠實的讀者。有天電話中,她問我為何看不見,現在在做什麼?她聽完我訴說後,立即告訴我,最好去新莊的台灣盲人重建院受訓,她給了我重建院的電話。 我立即打到台灣盲人重建院仔細詢問受訓內容。接電話的老師告訴我要學點字、日常生活、定向行動(教導盲人如何於室內室外獨立行走的能力)、感覺訓練以及按摩。放下電話,滿心期待又落了個空。要我將來去當個「抓龍仔」,我這高材生抵死也不從。我當這條路走不通,選擇繼續聽我的有聲書與廣播電台節目。心情鬱悶時,就讓鄧麗君個歌聲陪伴我的憂傷。 那段時間,姊姊也常叫小外甥送她做的菜給我吃,大哥也常來看我,母親一個月就來與我同住兩三天。母親知道我最愛吃她做的芹菜肉丸子,每次上台北都會帶許多顆,做我的存糧。有回大哥偷偷告訴我,母親見我夾丸子一再掉落,她滿臉淚水,但因怕我聽見,所以不敢哭出聲音。我內心深感愧疚,我的失明帶 給兩老的傷痛可能遠勝於我自身感受的不平與苦楚。從歹竹出好筍變成這般光景,兩老久久難解心中的遺憾。 後來我常安慰兩老不用太擔心,我有天一定會站起來的。父親悲觀地嘆道:「村里也有兩個清明仔,每天都靠家人給飯吃,你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我卻堅定告訴自己,我一定會站起來的。 到了民國73年農曆年後,去台灣盲人重建院試看看的想法又重新升起,也許會出現奇蹟也不一定。於是我請阿路仔騎機車從松山路載我到位於新莊中正路上的台灣盲人重建院。我報了名,想到日後要學點字,反正沒事,就先學好,日後就不用再花時間。於是我買了點字板、點字紙與點字規則的錄音帶回住處練習。 每個國家都有其點字規則,這套六點點字規則是1829年由法國布雷爾(Braille)先生所發明的。台灣這套國語點字沿用大陸的系統,台語也有一套點字規則,老一輩盲人還會,我73年9月5日進重建院時早已不教台語點字了。 這套國語點字是以國字注音用點數來代表組成。如,ㄅ是一三五點,則為ㄆ一二三四點。我每天背一個小時左右,一星期後,就全部背起來了。我心想「沒那麼難啊!」就興沖沖打電話給張悅薌小姐,請她寄一本兒童讀物讓我摸看看。 多年來凡是寄給盲人的點字書及錄音帶有聲書都是瞽者文件供人免費使用(但從民國96年起要收費)。當我接到那本厚厚的點字書時,內心有點激動,我能無師自通,一星期就學會點字,甚感得意。 打開第一頁,忙以左手食指向那些凸點摸去。奇怪,怎摸不懂任何一個字,就這樣由上而下再由左而右,弄了一個多小時,我就是摸不出任何一個字。我憤怒地把書摔到地上,這是什麼鬼點字,我還是聽錄音帶快樂。 到了傍晚,我煮稀飯吃,我心想,這到底是怎回事?為什麼我無法摸懂一個字呢?這比電磁學還難不成。突然腦海裡想到,這本點字書是由國立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製作的,那每頁最下面一定是這幾個字才對。若我猜得對,那第一個字應是個「國」。我伸手將地上那本點字書再拾起來,從最下面的最左邊一摸,嘿!果然如我所料是國,接下去當然是立。頓時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好開心,好開心。當我摸到資料的資時,覺得圖書館多打了個一五六點,隔日我還打電話去告訴張小姐說,他們打錯了資料的資。她笑著告訴我,國語點字有幾個音要加一五六點,這玩意兒還真有點邪門呢! 這本兒童讀物叫青鳥。我摸得很慢,但能自己獨立征服國語點字,也覺得頗有成就感。費了好幾日才摸完這本青鳥,我再請張小姐寄一本亞森羅蘋的書給我摸。她寄來的是藍眼睛的少女,青鳥與藍眼睛的少女是我從學會點字至今摸完的兩本書。中途失明(註一)的人點字摸的速度太慢太慢了。從小失明的人,點字是他們吃飯的工具,個個速度飛快。後來我認識一位盲人叫廖翠玲,她摸著點字唸出來速度比眼明人看眼明字唸出來還快。我曾對她說:「我想將妳那隻金手指投保一百萬保險。我猜想她應是全台灣摸點字速度第一名。」 確定九月要前往台灣盲人重建院受訓,母親沒什意見,父親則認為一個「清明仔」就註定一輩子是廢人。見識較廣的大哥則鼓勵我去試看看。因為當時在重建院受訓的盲人全部都須住在裡面,只有有事請假亦或星期日才可外出。受訓總共須兩年,且有寒暑假。很像一般學校的模式。我心想,去兩年,就把它當去當兵一樣(當時當兵需兩年)。只是這回當兵,我是個兵而非軍官罷了。當時我內心真實的感受是,我無路可去,只好無可奈何去尋求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未來。所以,決定去受訓,並沒有特別高興也沒有任何悲傷。有的只是接受命運之神安排了。 當時大哥在合作金庫上班,我與他商量好幾次,未來勢必將房子退掉,可是這些家當要搬去哪裡?而長達兩個月的寒暑假要住在哪裡?大哥深知我不想回去大甲與兩老同住,如此一來,這可是個棘手的問題。我每天都為此問題發愁,深感困擾。到了四月中旬,有天晚上,大哥來找我。他告訴我:「為了安頓你的住處問題,我與大嫂決定在萬芳社區國宅購置一棟27坪大的預售屋,六月底就可交屋,屆時你就來與我們同住,你先把它當作你的家。」聽畢,內心欣喜不已,只是感動在心而不知如何說出。 我告知房東,房子就租到六月底。大哥是親兄弟,但大嫂會怎樣對待我呢?自古以來,兄嫂與小叔就像婆媳與先生,總是個難解的問題。更何況我是個瞎子!會帶給他們更多的困擾與負擔。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下,七月一日二哥雇了 一輛小發財車,把我的家當運到萬芳社區大哥的新家。我的家當主要還是那些書,父親之前就對我說,你眼睛看不到,這些書就賣給收破爛。這一大堆書是從就讀台北工專起省吃儉用在舊書攤買下來的寶貝,要我論斤兩賣,那與朱淑貞的丈夫有何不同。(他是南宋當代的才女,卻嫁給一個屠豬戶,她丈夫將她的詩稿拿來包豬肉)這好幾百本的書,後來住在重建院眷屬宿舍時曾被蛀蟲蛀掉百本,讓我心疼不已。至今,我仍保留著,不過,我那鬼靈精的孩子,把我的書都擺到他的書架上。有回那小子帶女朋友來,看了他書櫃裡整整齊齊擺著紅樓夢、西遊記、基督山恩仇記等等精裝本的名著,此外柏揚、無名氏、叔本華、尼采,一排一排並列在書架上煞是壯觀。那女孩見這等陣仗,語帶崇拜口吻對我那小子說:「看不出你這麼有人文素養?」我心裡暗笑:「妳這傻丫頭,被騙了,妳該崇拜的是我這個瞎子。」 離九月五日到盲人重建院報到還有兩個月,才智過人的大哥,認為我不能每天待在屋裡,應對萬芳社區幾條小街道與巷弄有個概念。他用一片厚紙版,再以小刀把馬路、店家、公車站等畫出一個地圖,讓我用手觸摸而建構出心理地圖,這是定向行動老師的專業。在美國,有14所大學碩士班在培育定向行動老師,學成後可領有一專業證照,沒料到唸政大統計系畢業的大哥竟能想出這一套方法。要不是他英文實在太弱,我真想建議他去美國念個定向行動碩士班。 大嫂也是大甲人,家裡也是窮困出身,她從高職起到台中商專都是讀夜間部,考進合作金庫,也因此才與大哥相識。她是個心性單純善良的人,原本我對她照顧我的疑慮。有次大嫂外出,大哥告訴我:「每次若有煮雞肉,大嫂都把雞腿肉夾到我碗裡。」聽大哥如此說,內心甚是感動,深深覺得大哥與我都很有福氣。 八月某天晚上,來了三位台北工專的同學。我好高興,自從看不見後,萬念俱灰,昔日何等風光都已成昨日黃花,哪敢期待會有班上同學來訪。原來他們都是聽老甘與阿路仔說我已是個盲人。本以為他們單純來探訪我,沒料到,有 位同學說道,全班同學都獲悉你看不見,大家發動募捐,總共有五萬六千元,這是同學們的小小心意。剎那間,我熱淚盈眶。沒想到我那群夥伴都還記得我,同學見我這副表情,深知我心,一時大家沈默不語。在旁的大哥說:「你就收下同學們的好意吧!好好努力,將來表現給同學看,也不辜負同學們的一番好意。」 此時波動的思緒也逐漸平穩下來,我請他們務必代我轉達我的感謝之意。他們同時告訴我班上其他同學的近況,有幾位同學已結婚,但知道我看不見而不好意思寄帖子給我。我告訴他們:「我都會參加,只要通知我。」三位同學見我 自信滿滿,與他們三位侃侃而談。最後,有位同學對我說:「其實同學們早就獲悉你看不見,只怕你自卑而不敢來探望你,今天看你還是這副死德性,我們都感到很欣慰。」我一時豪氣上湧對他們三人回應:「只要我老k一口氣還在,永遠打不垮我的。」此語一出,他們三人都同聲說:「太棒了,老k,好好加油,我們等你重新踏上社會舞台上。」 73年9月5日是報到日,前一天我已把行李打點妥當。這一去,我就成為盲人世界的成員,未來道路會如何?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大哥開車把我載到新莊盲人重建院。辦完報到手續後,我對大哥說:「你可先回去了。」他仍有點不放心,補了一句:「假日想回來時,就電話先通知我,我再來帶你。」我抬起頭對他說:「不!今天你載我來,下次是我自己回去。」 大哥深知我個性,隨即他就先行離開了。 當時重建院設備簡陋,班上二十位來自全台的男同學住在僅有十坪大的空間裡。床舖是像軍中上下舖,不過,每個床位窄到一翻身就會碰到室友。那寢室又是東西向,雖已入九月,但秋老虎更是把這間擠了20人又加上櫥櫃的小空間烤得像火爐般。我躺在床上,心想我柯明期怎淪落到這等田地。同學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都沈默不語,整整兩個晚上我都未曾睡覺。 我很少說話,只想把自己藏起來。同學來自高雄、花蓮、屏東、台中、台北,且有過去混幫派、做油漆、開貨車等等,真的是三教九流。這樣一個班,那些老師們怎麼教?後來得知班上男女生共26位。一個星期後,終於正式開始上課。因人多,就依程度分五組輪流上不同課程,對其他科目,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唯獨點字課最是讓我心神不定,一則我已學會點字,更重要的是來受訓前三個月,有次打電話跟圖書館借有聲書,那張悅薌小姐見我閱讀速度飛快,忍不住好奇問我:「你幾年次?」我答:「約45年次。」她又問道:「你以前畢業於什麼學校?」這問題讓我有點好笑又有點悽然,我停頓了兩秒鐘答道:「我的學校就在你辦公室後面。」她聽此言,頗感驚訝!「台北工專?你是說你是台北工專畢業的?」我低著嗓音說:「是的,我是台北工專五年制電子科畢業的。」她也停頓了約兩秒鐘,然後她對我說:「你九月就要到台灣盲人重建院受訓,那裡有個教點字的陳錦純老師,與你同年,她也是全盲,你要不要與她交往。」她突然說到此話題,我腦海裡一大堆思緒縈繞心頭,我從沒想過與一個同我一樣是看不見的女生生活在一起。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再來一個清明仔,整個家還能正常運作嗎?我立即回答張小姐:「對不起,我不想與全盲的人交往,謝謝妳的好意。」 後來我完全忘掉這件事,可是今天這堂點字課,女主角就要站在我面前,不免心神不安且有份好奇。她是怎樣的一個女生呢?台灣盲人重建院的學生多數是中途失明,很多年齡都大於任課老師,且背景無論在學歷、工作、失明原因等等都各自不同。說起來也真的難為這些老師,特別是輔導老師。如果他(她)沒有三兩三,根本難以擺平這群三教九流。 一陣清脆腳步聲走進教室,我們這組被評為A組。有點像A段班的學生,整組共六人。我與逢甲大學那位同一組,還有一位東海大學肄業的女生,加上一位來自桃園高工肄業的男生,和一位只有國中畢業的弱視男生,此外還有一位後來才報到的退休小學老師。 這位弱視同學成為A組組長。他一見點字老師進了教室,站到講台上,就喊「起立、敬禮」,我們都齊聲說:「老師好。」我心想,這不是小學的禮儀嗎?也看不見這位陳老師模樣,只聽到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你們好」,然後她就做了個自我介紹。原來這位陳錦純老師是早產兒,在保溫箱裡因氧氣過量而導致視網膜微血管增生,因此從小視力就不好,而一路從盲啞學校再到啟明學校長大。 她聲音真的很好聽,不過當時我無心想情感方面的事。下課前,她要我們隔週上課交一份週記,就是背點字規則。可我早於半年前就學會點字,寫這些規則沒意思,那寫什麼好呢?一肚子酸氣的我,腦海裡又是往詩詞歌賦做夢去。就寫了唐末李商隱那首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蟬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後來我才得知,在我要來重建院報到前,圖書館那位張小姐也向這位陳錦純老師提起我。但陳老師的反應是讀工科的人與她酷愛文學的興趣不可能合得來。可這作業一交出去,不但讓她看到我的酸味,還嗅到內容語帶雙關。於是她也在週記內容下面寫了幾行字,頗有較勁的意味。好,想賣弄文學,我雖讀工專,卻最愛的是文學、哲學。你在上為老師,而我則在下為學生。只因造化弄人,今天才淪落至此。此後,我與她就一來一往相互較量起來。以她從小就看不見能與我這台北工專高材生相呼互過招,且能打個平手,她的功力已令人欽佩至極了。 約莫過了一個月,有天晚飯後,她來教室請我去輔導室一趟。我暗想,你這小辣椒(當時我班上同學給她取的外號)又要玩什麼手段了?我都沒違反校規,你想對我怎樣? 當時她除擔任點字老師外,還兼學生輔導與點字教科書的校對主將(重建院長期以來都承接教育部委託,製作國中與國小點字教科書,以供盲學生閱讀)。台灣盲人重建院設立宗旨是針對全台中途失明者給予心理、社會以及執業等三個層面的重見訓練。中途失明與先天失明兩類族群是有極大差異,社會總是以盲人來統稱,其實並不完全正確。 七點整,我走向輔導室,輕敲門,只聽到裡面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請進!」我昂首闊步走入並隨手關上門。我在她對面坐下,內心平靜無波。她略帶點教 訓的語氣對我說道:「你來這裡已有個把月,但很少與同學打交道。你受教育較高,應多多幫助其他同學。特別是點字,你已學會,更應該多教導其他人,而不能只顧自己。」其實我在寢室裡雖不常說話,但若有人問我點字怎麼背?我都毫不保留的告訴他們。原來叫我來輔導室,是為了此事?當我將事實告訴她之後,本想就可走人了,誰知她突然問我:「你對哪本書最有興趣?」這小辣椒,平時都愛教訓學生。她個兒小,但聲音既尖且宏亮,此時聲音轉為柔和,到底她又要玩什把戲?我隨口答道:「柏楊、無名氏、叔本華以及西遊記、紅樓夢等等。」我心裡也是有點想賣弄一番,挫挫她的銳氣。聽完我說了一大堆,著實奏了效,她語氣放低且略點狐疑地說:「你讀工專,怎會喜歡這些東西?」我冷然地說:「誰說讀工科的人就不能喜歡這些。妳不知道,陳之藩、張係國也都唸工科,但他們寫的旅美小簡、劍河倒影、棋王等作品,不也是膾炙人口?」 此話一出,她已深知眼前這位學生,不是她有能力來輔導且可隨意說教的一號人物。她笑盈盈說道:「我也很喜歡紅樓夢。」我見她態度有如此巨大轉變,心想畢竟人家是老師,我是學生。今天不巧落在人家轄區,總也不能太囂張。 我也略帶微笑說:「紅樓夢與基督山恩仇記是我眼睛快要看不見前讀完的最後兩本書,那時邊看邊淚水直流,眼睛極不舒服。」於是我倆話匣子就針對紅樓夢的人物與個性,暢談起來。這一談,就談到九點,因晚點名而收場。 歷經這晚紅樓夢之會後,每次上點字課,她都對我非常客氣。且那時她教點字,每節課都會選幾篇文章唸給學生聽。她摸點字速度飛快,就像聽有聲書。她的音質的確很好聽,班上還有同學請她錄一捲錄音帶,60分鐘全部都是他唱的歌。我仔細觀察,這小辣椒,心熱嘴快,是個直率的女孩子。她大我半年,她是金牛座而我則是天蠍座,當時我對星座完全不懂且剛踏入盲界,涉世未深,不知道先天盲與中途失明兩者間的差異。可她的聲音著實迷人加上聽到幾位老師談到,有許多盲人與盲人組成家庭且有幾位盲人出國唸書等。這些訊息對我有極深遠的影響,我逐漸打開心防,也覺得未來還有遠景,只要我肯努力。 當時日本觀光客來台洽商非常多,全世界最愛按按摩的國家是日本。為因應此需求,重建院有一門日文課。我心想,好好讀日文與英文,將來也可出國深造。過去在日商公司曾聽懂幾句日語,但句型、文法完全不懂。我向一位張老師借到一套日文教學錄音帶,自以為有不錯的記憶力,用錄音帶就可學會日語了,可是單字越來越多,不到一個月我就投降了。我乖乖的花了兩天時間把日文點字學會。(日文點字比中文點字簡單得多,英文只26個字母,我只花兩小時就學會)。雖說我懂三個國家的點字,但摸點字的速度卻比烏龜還慢。 有了努力的目標,我傾全力在讀日文與英文。中午休息時間,只我一人待在教室摸點字月刊,以增快摸讀速度。凌晨三點我就戴起耳機聽日文與英文錄音帶教學內容,加上當時,輔大日間部有愛盲隊,夜間部有仁愛社,每週各來兩小時與受訓盲人報讀(所謂報讀就是唸書報、雜誌等給盲人聽)、聊天。我從沒當過義工,也不懂什麼叫付出。碰到這麼多熱情且高度愛心的大學生,甚是感動。本來是一對一服務,但我要查英文與日文單字。 所以我都需兩人服侍。來幫我的義工通常有兩種感受。一是很有成就感,另一則覺得太累人。多數同學都是聊天、唱歌或買東西。這兩個社團的輔導老師是小 辣椒。後來小辣椒離職後,我就成為社團輔導老師。 當時我大他們沒幾歲,他們都叫我柯大哥。有幾位社團義工見我如此努力,竟萌生情意。其中仁愛社有位女生,最是明顯。我心想,我是個瞎子,未來都還不知道人在哪裡。人家是眼明人,我憑什麼資格與她談感情,也無法給人家幸福。每當話題在邊緣之際,我就岔開話題,我不敢也不想去碰觸這個問題。 11月18日是我生日。那女孩說要買蛋糕來幫我過生日。這把我給嚇壞了,我請與我最要好的同學張明清轉告她—我有事外出,其實我是躲在廁所整整兩個鐘頭。 此時倒是小辣椒與我在週記上過招內容逐漸產生化學變化。我了解盲人潛能越多,對雙方都同是看不見已不覺得有任何疑慮。但她是老師,而我為學生,絕對不能讓他人察覺我倆有任何蹊蹺。有天晚上,有位眼明老師到教室找我,她低聲告訴我:「陳老師要與我談談。」當時大多數重建院工作人員都住在院內宿舍。那位老師把我領走,大家都看不見,所以也沒人知道我已偷溜出教室。那眼明老師把我帶到她自己的住處。陳老師早已坐在客廳等著。等我坐定,陳老師語帶嚴肅對我說:「我倆這樣互動模式總不是個辦法?」我自己也無計可施,最後我們達成協議,週記照寫,平時在院內碰面當作不認識,每逢週日早上與她和那位眼明老師一起去南京東路國語禮拜堂做禮拜。(她倆都是基督徒)。做完禮拜,就可找個茶藝館說話、用餐。直到晚上九點前返回重建院點名。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從此直到75年6月28日畢業間,我倆演出一場瓊瑤的窗外連續劇。 她在視障界赫赫有名,她告訴我,小學五年級就上電視。演講比賽都拿第一。有一次,她還得意洋洋對我說:「我國中一百公尺賽跑冠軍,擲壘球得亞軍。」真是讓我佩服地不得了。可我又想,她身材嬌小。怎如此文武全才。靈機一動,我問她:「總共有多少人競賽?」她笑著說:「一百公尺只有她一人參加而壘球只兩人參賽。」當時我差點笑到把茶杯給摔破在地上。不過,很多關於視障界種種資訊,都是她告訴我才得知,畢竟她從小就在這個圈圈長大,豈是我這個盲界的青仔叢所能與之相比。 到了11月底,我決定自己坐車回大哥家,週六晚我便打電話通知:「明日我約八點左右在盲人重建院坐指南一號回家。」大哥問我:「你覺得可以嗎?」我說:「沒問題。」從新莊盲人重建院要先坐指南一號到興隆路的警察學校下車(現今警察專科學校),再攔部計程車上萬方社區。這是我看不見以來,首次自己一人外出搭車,我要實現9月5日那天的諾言。 我小心翼翼打著手杖往站牌走去。看不到人,只有豎起耳朵聽是否有人說話?亦或聞是否有香水味。其實社會大眾幫助盲人最簡單的方法是,當看到一位拿著手杖亦或帶著導盲犬的盲人,主動上前問他「需要幫忙嗎?」這就是最好的幫忙了。終於讓我聞到一股香水味,我忙朝香味來的方向走去,並開口問道:「小姐可幫我個忙嗎?」她略帶驚恐的聲音回答:「有什麼事?」「我想搭指南一號,若車來,妳是否可幫攔下車?」她聽畢,語氣緩和地應一聲:「好。」我又補上一句,「若你的車先來,請再告訴我週邊的人。因為指南一號不好等,加上週日班次更少了。」那好心的小姐說:「沒關係,我不趕時間。」等了約莫十來分鐘,總算車來了,她帶我到車門口。我向她鞠個躬並連說三聲謝謝妳。車行了半個多小時後,我站起來湊到司機旁問:「請問警察學校快到了嗎?」司機答道:「還有 五站,到了我會叫你。」當司機告訴我下車時,我內心一股喜悅湧上,我克服了第一關了。下了車後,我高舉右手攔計程車,只聽轟隆轟隆車聲不斷飛過,也不知是否有計程車。約又過了十分鐘左右,總算一台計程車停在我前面並猛按喇叭,我伸手向前摸到手把,把門打開鑽了進去。那司機對我說,「剛剛有兩輛空車不想載你。」我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喔!」又對他說:「謝謝你願意載我。」抵達目的地,我伸手拿起鑰匙打開大鐵門,往電梯走去。當我走進電梯,也有一人尾隨進來,我不疑有他地用手去摸到12樓用力一按。一個聲音傳來:「明期,你成功了。」我嚇了一跳。是大哥的聲音。原來大哥放心不下,早就騎摩托車在警察學校站牌等著。一路跟隨而來,這對他一定也是個天人交戰的過程。通常家人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盲人在外冒險。然而,大哥自幼即天資聰穎過人,他只守有一個信念:我能獨立站起來。我真心地感激他。否則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敢單獨外出。 當時重建院受訓要兩年,第一年叫初級班,第二年為高級班。初級班課程主要是點字、定向行動、日常生活、感覺訓練這些所謂的社會重建訓練。當時日常生活還要學如何擠牙膏與刷牙。煮飯做菜及點字我在家早已學會,因此對我而言,上初級班最重要的兩件事是讀英日文與按時「窗外」這齣連續劇的演出。 到了74年6月有兩個月暑假,學生必須離院返家。放假前我與三位同學報名參加伊甸主辦身心障礙者聯誼活動。地點是在新店與烏來交界處兩天一夜的野宴營。我先把必要行李帶回大哥家,再去參加這個活動。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與各種障別的人互動。總共約有百來位。肢障最多,視障僅有14人。當晚有一個節目是默劇表演。主辦單位就把我們14位視障者集合在一起,第一個活動是自我介紹。我自我介紹完後,就自己神遊在自己的心事裡,根本沒去注意其他人說話。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我叫許齡心,我出生就看不見,我最喜歡那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與那綠油油的草地。」我心中納悶,你出生就看不見,怎懂這些顏色概念呢?這小女生也太不懂事,胡亂獨自個高興。一個從沒見過這世界的人,會說這種話,太可笑了。但腦海裡旋即一想,不對!她雖小,但看她說話流利,條理分明,非常自然,似乎不像在說謊,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問題整整擱在我心裡10年後,有天才恍然大悟,原來先天全盲的人閱讀書本亦或聽別人說話,包括從收音機、電視機等。他們學著這些用詞遣字,再加上自己的無限想像空間。那是一種感覺,而感覺是抽象的,並不需要具體形象出現在眼前才能有感覺。因此一般社會大眾總認為盲人既然看不到,那帶他去哪裡都一樣。去陽明山賞櫻花,或去漁人碼頭逛老街,這些對盲人一點意義都沒有,白浪費錢。有眼睛必然聽得懂馬友友的大提琴嗎?也都看得懂畢卡索的畫嗎? 第二年升上高級班,主要科目都在按摩學術科。我心裡上仍一昧想出國讀書,所以我並沒有盡全力在按摩課上面。可是學會了按摩,卻治好了從小就有的偏頭痛毛病,原本抽屜裡隨時有幾包頭痛五分珠,一直吃到學會按摩,才改以按摩穴道來止痛。按摩如同針灸,對於止痛有較顯著的效果,針灸比按摩更為有效,台灣的視障者多數從事按摩工作。其實按摩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就是宮廷內醫療的一項,針灸與按摩都是中國古老中醫的一種療法,若對某些穴道進行針灸或按摩,則可治療其病症,但無論超音波、電腦斷層、核磁共振等技術都無法明確看見穴的真正模樣,不過經由穴道探測儀卻偵測出,人體穴道共有365個且分布12經絡及任督二脈周圍。根據中國醫藥大學教授指出,德國醫學界做過研究,以針刺進重要穴道,大腦裡會分泌比嗎啡強一百倍的腦內啡,這二十多年來,國外有時動手術,並不施打嗎啡而是改以用針刺激穴道來止痛,日本在唐朝時極力推動大化革新,其中針灸按摩也因而傳到日本,後來日本占領台灣,又把這套療法帶到台灣,台灣的盲人在日劇時代就學日本這套針灸按摩並在都會沿街吹笛招攬客人,早年盲啞學校都有針灸、理療、按摩課,到了民國56年新醫師法公佈,盲人不可從事針灸工作此後台灣的盲人只能從事按摩工作,但目前的中國與日本盲人都可從事針灸按摩工作。 政府本著照顧盲胞於民國六十八年殘障福利法、民國八十六年身保法以及民國九十六年之身權法均明文規定:非視障者不得從事按摩工作。不過,此項保障措施已於民國九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被大法官裁定為違憲,並訂三年落日條款。 英文與日文還是佔住我大部分時間。我與小辣椒的感情也越來越濃。一星期才能見面說話,只有說不完的相思之情,哪還有空隙感受到她的辣椒味。她還常體貼的買雞腿給我吃,因為當時重建院的伙食並不好,一週打一次牙祭,吾願足矣。小時家裡窮困,自古貧賤夫妻百事哀,父母經常為此爭吵不休。每當他倆爭吵,我就一人獨自騎腳踏車到大甲一條水美溪橋邊,駐足許久。仰望高空,內心默默祈求上蒼將來送給我一位溫柔可人的愛妻。後來我也常在日記上抒發情感,總盼望有柔順性格的女孩為永遠的伴侶。而今,雖看不見彼此,但總能相互扶持、體恤,更慶幸彼此興趣雷同,我覺得我很幸福,小時的夢幻情人儼然就在我身邊。 女孩家總是情感擺第一,愛盲隊員為我報讀。因為查英文單字而錯過原先與小辣椒約定打電話的時間,等愛盲隊員離去後,我忙走到重建院餐廳的公用電話機旁撥電話給她,但一接通電話,那頭傳來充滿辣椒味道且帶冰冷的氣息:「為何沒準時打電話給我?」我忙解釋愛盲隊員幫我報讀,她諷刺地說:「什麼報讀,我看你是抱著女生在讀。」然後電話一掛,把我嚇在當場哭笑不得,原來盲人專用的報讀可解釋為抱著女生在讀書。小辣椒啊!小辣椒!你真是個醋缸。 到了高級班下學期,我覺得日文老師已無法滿足我的需要。於是向院方提出利用按摩課外出,去輔大日文系旁聽這是台灣盲人重建院創立以來首次破例,讓受訓中學員,可免上課外出。院方之所以特准,也是在於院方上上下下都看到我用功異常,且努力向上,而特別破例。此後,至今也未曾再有這樣的做法,我真的是個幸運兒。 由於我在日文上已下了許多工夫,所以與日文系同學一起上課,並不覺得非常吃力。 只是,我日文點字速度實在太慢,筆記抄寫總無法跟上。但當時我別無選擇,只有把當年那令人不可思議的背書功力發揮到極致。高等微積分我都能背,這種語言科目理當更容易些,這真的是窮則變,變則通。上帝關起一扇門,就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 畢業典禮終於到來,我傾全力拼日文,不過,一來沒有練習對話的環境,二來,一個新的語文,豈是我旁聽個一學期就可學成下山。我深知道我仍必須繼續去旁聽,但這一來難題大了,當我從重建院畢業,就必須離開重建院。我總不能每天從木柵萬芳社區大哥家,坐車來到新莊的輔大,這路途可遙遠得不得了。小辣椒深知我內心的憂慮,她早已披掛上陣,不惜得罪所有老師,全力為我請命,讓我畢業後,仍可繼續留在重建院讓我方便就近攻讀日文。最後重建院院長裁決,讓我與舍監同住於舍監室,但三餐需我自行料理,這又是破例一椿。我未來能否再站起來,有個自己喜歡的工作,竟全靠小辣椒與人吵架亦或哀求,我內心告訴自己,將來一定無條件報答她知遇之恩。 伊甸又再度舉辦身心障礙者聯誼活動。他們這種活動,除讓平常不易有機會到戶外活動的身心障礙者,可以出去散心耍外,另有一目的是想讓這些身心障礙者藉由聯誼而認識異姓朋友。我早已心有所屬,本不想參加,但同學並不知我與小辣椒早已暗渡陳倉,他們一再要我與他們一起去報名。最後我推無可推,也只好奉陪。此次活動地點是北海岸的金山,以前看得見時,也曾與阿路仔騎機車載女孩子從台北市沿著陽金公路夜遊到金山。此次又再度要造訪金山,今夕是何夕,我已成為一個瞎子。想及此,總不免不勝唏噓。 畢業典禮後,當天下午就與班上三位同學,也是前一年去新店野宴營的原班人馬,再度出征。當時的我,根本無心參加此活動。唉,既來之則安之吧!就當作陪三位好同學,也順便再仔細了解各個不同障別的困難與想法。我自己是視障,對其他障別所知有限。念頭一轉,想到可以認識不同障別的朋友,頓時心情也就開心起來。帶著觀察、研究其他障別的心態來參加此野外聯誼活動,著實有點兒煞風景了。 在那個年代,身心障礙者的確很難得有外出或與異性互動的機會。主辦單位可說相當用心,只是伊甸工作人員對各障別的差異性也不甚了解,所以安排上可說有心卻嫌粗糙。視障者因行動不遍,都會安排一位看得見的殘障者帶領。當時金山活動中心外面路況崎嶇不平,大石頭處處,我邊走邊跌跌撞撞,我忙告訴引領我的一位男生,請他看到石頭亦或地面上下凹凸不平時務必先告知一聲,他沒搭理我。我心想,也許人家被我這麼一說,內心極不好意思而不敢搭腔。誰知,不到五秒鐘,腳又踢到一塊大石頭。好痛,我提高嗓門對他說:「剛剛才請你務必告知,你為何又不提醒我?」他只是發出一種怪聲,仍沒表示什麼?就這樣繼續前行。突然,我猛踩煞車,莫非他是一個聾啞人?思及此,我連忙大聲喊道:「請問小組長在哪裡?」話聲俯落,就聽到一陣快速奔來的腳步聲。一位女生問我,有什麼事嗎?我厲聲地問:「帶我的這位朋友是不是聾啞者。」她回答說:「是的。我們想聾啞人看得見,應可帶領盲人朋友。」 天啊!這世界上有兩種人無法在一起,就是清明仔與矮狗仔。連從事身心障礙服務的工作人員都不懂這道理,更不用說社會大眾對身心障礙者因缺乏認知而造成的歧視了。我很不客氣地對那位伊甸工作人員說:「請立刻幫我更換別人。」那女工作人員聽我氣憤的口氣也有點不悅地低語:「換就換,幹嘛那麼兇?」 約莫等了十分鐘,來了一位女生,她笑著對我說:「我來帶你。」邊走邊聽到一個怪聲音。啊!是個肢體障礙的女孩子。雖說走這種路不甚方便,但比起由那位聾啞朋友帶路要舒服好多了。沿路我與她也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每個障別及障礙等級,心境都各有極大差異性。並非只要是身心障礙者就都是同為天涯淪落人。即便單純視障者又可細分從小盲與中途失明,全盲與弱視等也都各有其差異性。這是社會大眾,特別是產官學界更應了解此問題,才不會很熱誠、很有愛心且又花了不少公帑為身心障礙者制定許多法規與政策。但卻得不到身心障礙者的諒解與認同。 兩天一夜活動中,我話說得極少,都在旁觀察、聆聽大伙兒談話內容。本來我就是抱著研究心境來參與此活動。第二天吃完中飯後主辦單位特別安排最後一 個活動,活動名稱叫「我愛紅娘,拋繡球。」我聽到大家熱烈鼓掌,個個歡天喜地、快樂得不得了。我看不見,繡球拋過來,我也無從接起,一點都不好玩。我對帶我的那位拄著一支柺杖的女孩說:「你去玩吧!我可以一個人在這呆著。」她說:「我也不想玩。我們在旁邊看別人玩就好了。」我心想,她不知有何心事,也許她長得很漂亮,對這群清明仔、矮狗、掰咖仔都沒興趣,但她自己不也是拄一根柺杖啊。嗯,這正是我想研究的對象。念頭及此,我心情馬上興奮起來,我笑著問她:「妳理想的對象是什麼?」她幽幽嘆道:「當然最好是一般身心健康 的人呀,可惜健康正常的男生不太可能願意與我做朋友。退而求其次,男生輕度肢障也可。但底限是也只能拄著一支柺杖,若談得來我還勉強考慮看看。」 突然靈機一動,我問她:「弱視視障者呢?」她語帶不屑答道:「我從沒想過與視障者交朋友。」我追問:「為什麼?」那女孩很不耐煩地說:「因為視障者是所有殘障者最低一等。我頭殼壞掉啊!」那瞬間,腦海轟一聲如遭雷擊。可是我仍不動聲色,只喔了一聲。我悶悶不樂從金山回到木柵萬芳社區大哥家。第二天醒來,想到可大搖大擺去台灣盲人重建院找小辣椒,頓時忘卻一切,滿心歡喜 ,將近兩年盲人版瓊瑤窗外連續劇總算要上演完結篇。聽說天蠍座的人愛神秘的感覺,我似乎對號入座,這一年多來的秘密幽會。對足了我的胃口。 仍搭指南一號回新莊去,當我走進重建院中廊。兩位老師見到我回來,忙問道:「你忘了什麼行李,回來拿嗎?」我滿嘴堆笑地搖搖頭。我緩緩托出:「我是回來找佳人的。」兩位老師詫異答道:「你還有什麼家人在重建院裡呢?」我笑著說:「佳人是才子佳人的佳。」那兩位老師突然驚呼:「你!你!」我繞過他倆,伸手拉開重建院辦公室的紗門,走了進去,在眾目睽睽下,我腳步一輕地走到女主角辦公桌前,剎那間,耳朵傳來各種不同的聲音。女主角這時倒顯得有點靦腆、嬌羞不已。 回首一年多來,每週才能相聚一次,兩個都是全盲,也許有人不解如何相約呢?其實也很簡單,還在受訓時,每逢週日她先我十分鐘走出重建院到公車站牌等我。而在寒暑假期間,她遠從新莊搭指南三路來木柵找我(當時指南三路走 另一方向。也可到萬芳社區這一站,只是下車後,需走較遠的路)。我總是算準大約時間,打著手杖到萬芳社區指南三路站牌等著,每聽到公車引擎聲響駛近並停在站牌處,乘客會陸續下車,我就用手杖敲公車站牌的鐵杆,噹~噹~噹,若車離去,人也走開,表示這班車沒有心上人。這套瞎子的約會方法是我倆想出的辦法。也讓這齣窗外連續劇增添點情趣。 戲演完了,終歸要回到現實生活裡。下一步呢?班上所有同學都去按摩院工作賺錢去了,我這個落魄書生一心一意只想繼續去輔大旁聽日文課。由於畢業前小辣椒發揮她無人能擋的影響力,院方早於畢業前就核准讓我與舍監同住,以就近去輔大旁聽。當時舍監都是輔大愛盲隊隊員,有男女舍監各一位,我就在小辣椒大力相挺下,住進男舍監室,此時白天我去輔大日文系聽課,晚上就可去小辣椒寢室與她相聚,只是身分既非學生又非老師,實在頗為尷尬,這時是民國75年的九月,未來會怎樣,我倆都不知道?我透過鍾老闆獲悉日本即將成立一所國立筑波短期大學,只招收視障者就讀。日本有70所盲校,就像台灣的啟明學校。有小學、國中、高職。在這70所盲校中約有五十多所設有專攻科,這是日本一種特別學制,以盲校專攻科來說,修業需三年,多數設有針灸理寮科、理學療法科、電腦科以及保健科(僅學按摩一項),也有少數盲校設有鋼琴調音科,但畢業後並無法獲得學歷資格,不過,可通過國家考試取得證照而獲得工作機會。最多視障者選擇三療,即針、灸與按摩(含西洋按摩與指壓)三種,日本與大陸按摩都是全民與視障者都可參與從事的工作。 長久以來,台灣按摩依規定僅開放給視障者,但那條法規形同具文。滿街都是眼明人開設指壓、推拿、腳底按摩等,且台灣視障者從事針灸理療是非法。由於長期以來,日本視障者唸完專工科卻仍是高職學歷。多年來歷經有心人士奔走請命。最後終於設置國立筑波短期大學(日本短大就是台灣的專科,這所學校現已改制為國立筑波技術大學,只招收視障與聽障)。當我聽到日本設置國立筑波短期大學,內心期盼能進入該校就讀,我向輔大日文系一位日籍老師提出這想法並請他協助。那老師名叫吉田,非常熱心,最後他從日本把我的準考證拿回台灣給我。可是吉田老師也告訴我,一年學費加生活費費用約需台幣50萬,三年共150萬。這顯然不是我有能力進行的計畫,恰巧有天擔任外交部長的錢復夫人,田玲玲女士到重建院參觀。我向她請願,希望她可以幫我籌募獎學金,她一口答應。一個月後,愛盲協會打電話給我,表示能贊助五千美元做為獎學金。五千美金的獎學金仍無法疏導龐大的留學費用的困難。幾經掙扎,終於還是放棄了。 小辣椒見我美夢曇花一現,心情低落,不斷地安慰、鼓勵我。到了75年聖誕節,有天在她房間裡說話。她突然對我說:「我們先結婚好嗎?」結婚。我一事無成,怎結婚。她見我默默不語,細心的她知道我內心在想什麼?她說:「沒關係,她一個月薪水一萬二。省點用,應可度過難關。」說真的,當時我拿不定主意,一萬二的薪水,也沒住處。怎麼生活呢?她對我說:「住處她會想辦法,而且她下班後還可兼差,幫圖書館做點字書校對。」古云:「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正是當時我的寫照。幾經考慮,後來利用「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聖賢語錄來自我安慰。好吧!就先結婚,但總要先去提親,第一回合就破局,雙方家長都反對。我方父母認為我看不見,若再娶一位瞎子,那將來可能無法生活。而對方父母反對理由是我沒工作,這是先天盲與後天盲父母想法迥異的地方。 後來透過朋友幫我倆籌備整個婚禮,小辣椒著實神通廣大,費了一番苦心爭取到眷屬宿舍,免房租。雙方家長都需要不處理婚禮相關事宜,只是列席參加。 但小辣椒是基督徒,這兩年來雖然我都與她去南京東路國語禮拜堂做禮拜,但對於宗教信仰,我始終都無法進入那屬靈的世界,即便其實我很喜歡研究佛教、基督教、天主教與回教等。未婚妻要求我一定要受洗才可結婚,我答應了。受洗原來是穿著一件袍子,整個人沒入池水裡,這與小時在溪裡潛水有點像。婚禮是在南京東路國語禮拜堂舉行,伊甸鼓音詩班還特地為我倆獻詩。那天是民國76年2月27日,溫度為攝氏八度。但太太告訴我,她一點都不覺得冷,女生對婚禮的感覺與男生恐怕大異其趣。 當晚在西門町一家餐廳辦酒席。台北工專的同學幾乎全都來了。曾經相處五年總是感情深厚,同學為我感到高興也為我倆祝福。我內心告訴我自己,有天我一定會站起來,我一定不會讓妻子、親友與同學失望。我與妻子都有潔癖,一天擦兩次地板,家裡光亮一塵不染,妻子下班後也是東擦西擦個不停,結婚兩週後,幾位親友來看我們,真把他們給嚇呆了,個個驚訝說道:「簡直比眼明人的家還乾淨整齊。」其實盲人家庭與眼明家庭並沒什麼兩樣,唯一特別的是東西都物歸原位,每當有朋友來家裡煮菜做飯,後頭我總需打電話問朋友,把菜刀、鹽、醋等放到哪裡去了?這是眼明人去盲人家裡要知曉的問題。 到了三月,傳來日文老師要去日本唸研究所的消息。我請妻子幫我爭取教日文的機會。這位日文老師叫柯芳月(我與姓柯的總很有緣)她原是輔大夜間部日文系學生,她六月畢業後,就要前往日本。這位柯方月老師知道我沒工作,很體 恤地提前辭掉日文教學,在妻子的努力奔走下,院方又再度破例讓盲人來教日文。 其實我並非日文本科系。但兩年多來,我讀了幾本基礎日文教科書,當時我深信自己是有能力教初學者。三月中旬起,我正式成為台灣盲人重建院的日文老師。每週四節課。我自己用點字做了一份講義,每回上課就錄音給學生,以讓他們隨時可複習,一個月下來,我領到三千兩百元薪水。有親友對我說:「以前你薪水是兩萬四千五,現在只有三千二,你一定覺得很痛苦喔!」其實不然!我很高興、很驕傲。因為這是我看不見以來,第一次用我的能力與努力所賺得的工資。 雖我讀過好幾本基礎日文教學課本,且岳父及岳母皆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我也經常打電話請教他倆老,但畢竟我非本科系出身,有許多文法句型我仍不懂如何向學生解說,於是我繼續到輔大旁聽日文,這次我運氣特別好,大三語法課老師是東吳大學老師來上課。過去全台,東吳大學日文教學法是全台第一流,我連續聽這位林文賢老師兩年大三語法課,終於打通任督二脈,獨創一套日文教學法至今,好多位學生告訴我,他們都聽不懂日文系教授的教學,但卻很容易聽得懂我所教的句型文法分析。 其實問題關鍵,在那些日文系教授的解說,是把學習者當作日文系學生來授課,可是一般人並非日文系學生,若用行話教學,委實不易懂日文的文法概念。舉個例,「我是學生」。日文系教授會把那個是叫「斷定助動詞」,對一個初學者來說,這「斷定助動詞」五個字,他就摸不著何謂斷定?以及什麼叫「助動詞」。但我對初學者的解說,則是這個概念比擬為英文的be動詞,只是英文的be動詞分成你、我、她三類不同人稱而有are、am及is,過去我們學英文總覺得中文只要一個「是」,就可囊括一切,根本不用管什麼人稱、單數、複數。更不用管時態等莫名奇妙的區別。但英、日文都有時態的變化,這些可輕易把我們弄得七葷八素。 語言學家有兩派說法,一派認為中文不用管人稱、時態、有生命與無生命靜態、動態等等囉哩叭唆的文法規範,可說是世界上主要語言最為精練、簡單的高級語言。另一派觀點恰恰相反,他們認為中文都不分人稱、時態、單數、複數。也不分陰性、陽性等等,所以中文是全世界主要語文當中最為粗糙的語言,讀者你認為呢? 可是,我對日文教學的觀點還是區分為日文系學生及非日文系學生來做不同解說。若不如此區隔。那非日文系學生大多數會地球村、永漢、科見等等補習班永遠人進人出。因為,學日文的瓶頸在動詞變化,不學動詞變化等於沒學到日文,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非日文系學生都陣亡在動詞變化,這真的是個極有趣的問 題,我教過許多盲人,也當過日文一對一家教,民國95年也曾在新莊社區大學教過。很多學生都說,我教得比眼明老師好,聽到這種言語回饋,難免頗感欣慰。但當年我讀了好幾本不同教授出版的日文教材,也是陷在迷糊陣中,直到五、六年後,經高人林文賢老師指點,才習得真傳而自成一派。當時,有天下課十分鐘 休息。我站在輔大外語學院走廊。突然林文賢老師站在我身旁對我說:「你對日文文法、句型了解極深入,我倆一起來合編一本文法書如何?」他這麼一說把我嚇在當場。我連連說道:「老師,我還早呢?只是學到點皮毛。謝謝老師的抬愛。」他還不死心說道:「那你要不要考慮來報考東吳大學日文碩士班?」這位林文賢老師目前不知是否仍在東吳當教授?東吳日文系學生可說是很有福氣。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瞎子能得此高人指點迷津,更是施恩難報了。 我每個月的工資僅有三千二,當然不足以養家,看妻子嬌小羸弱的身子,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校對兼差。我內心自是有愧,雖然每天我把地板擦得雪亮,到市場買東道西,烹煮三餐,但經濟重擔仍落在她身上。有天,我與妻子商量,我想印一批名片在新莊、泰山、樹林這一帶兼做按摩以貼補家用。妻子國中畢業後,家中背負不少債務,十六歲且個兒嬌小的她,一身扛起家裡一家九口的支出用度,在按摩院工作了三年才又返回啟明學校唸高中,後來她以最高分考上淡江大學中文系(因當年彰師大沒開放名額),可惜她僅唸了一星期就偷跑回家,又再度到按摩圈,且這次自己當起老闆娘,每月收入有兩三萬。後來聽說盲人重建院招考按摩老師,自幼極想當老師的她,二話不說,把按摩院頂給別人。就到盲人重建院當老師,剛開始每月薪水只有五千五,這就是她的價值觀。她在重建院總共待了18年,擔任點字老師、按摩老師並兼音樂老師、還校對點字教科書、月刊、及週刊。更重要的是,她也是學生心理輔導老師。真是多功能的一位奇女子。 妻子對我想兼差做按摩也表贊成。她知道我並不喜歡按摩工作。但是兩人每個月總共才一萬五的收入,的確不易過日。母親每次北上台北,總會帶好多食物來,哥哥姊姊也常接濟食物,他們對我倆可說是照顧有加。至少在三餐用度上幫了不少忙,而且妻子的姊妹們及我的岳父岳母,也每每千里迢迢送些好吃的食物和許多生活用品給我們,我倆雙方家人真的是太愛護我們了,這一點我一直感恩在心。 我的第一個按摩客人是位於新莊路的一家理髮廳老闆。但他選的時間是清晨三點,我一聽到清晨三點,根本不想去,但想到妻子一人從早忙到深夜一點,我沒理由不去。當我依地址找到客人家裡,一碰觸到他的身體,頓時我倒抽了一口氣,他身形胖得像一頭肥豬,他告訴我他體重是120公斤。本來我按摩就沒下太大功夫,儘管小時耕田長大,力能扛鼎。但按摩使力有它的妙處,並非蠻力可無往不利。我心裡暗自叫糟,可是這是第一個客人哪!說什麼我都必須打起精神,做好我的工作。他不但肥胖且「重龍」(也就是需很用力才方能有感覺)。剛按完肩背部,我已全身溼透,手軟腳麻。最後總算全身按完,當時我全身幾乎虛脫。老闆付給我三百元(這是民國76年的公定價),我伸出濕漉漉且有點抖動的手接下那三張紙鈔。內心痛苦萬分,這行飯今後我怎麼吃得下呢?想起妻子當時不嫌棄我沒工作,力排眾議,不惜與岳父岳母翻臉而嫁給我這酸秀才。她小小個兒, 卻為了這個家而每天從早工作到深夜。我才按第一個客人,憑什麼抱怨、哀嘆呢? 我按了一下有聲手錶,四點半。我整整按了一個半鐘頭(一般按摩全身叫按一節,時間約在一小時上下),我打起手杖走出那理髮廳。雖那裡離盲人重建院不遠,但大地一片漆黑,也沒聽到人聲。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走回去。在巷子裡繞了幾圈,後來我聽到隆隆的車聲,應該是新莊中正路。內心終於鎮定下來,唯有中正路二十四小時車流不斷。只要找到中正路,我就有能力獨自走回家。 回到家,已五點多了,我輕手輕腳在廚房熬稀飯。並去浴室好好沖個澡。等到七點,叫醒妻子,她問我:「按得如何?」我說:「很順利,並把三張鈔票遞給她。」其實我內心百感,我誓言務必盡最大努力找到一份適合我的工作,以真正成為一家之主。 我與妻子偶而談起要不要有孩子這嚴肅的問題,因為,週遭不少盲人家庭子女也是看不見,加上妻子血型是O型RH陰性(這血型東方人較少)。全家每月總收入又還不到兩萬元。這些條件都不適合擁有小孩。可是一個家庭,有個小孩似乎才算完整,第一次意外懷孕,我倆未察覺,後來因為施打了麻疹的疫苗,未能保住小孩。爾後上帝又帶來另一個小生命,我倆與醫生討論,那醫生告訴我們,因為妻子的血型是RH陰性,生下的孩子若血型非RH陰性恐須換血,且黃膽也可能很可觀。我與妻子聽了,心裡已明白風險太大,但醫生見我倆沈默不語還是鼓勵我們:「你倆也不用太擔心,換血與黃膽,他都有把握處理得宜。」醫師雖這麼說,但他殊不知我與妻子心裡最深沈的隱憂,是在於小孩眼睛是否能看得見。 週遭親友對都不敢當面與我倆提起小孩的問題。但我很清楚他們私下一定都反對生小孩。禱告吧!人的盡頭就是神的起頭。這回我倆有個共識,決定把他生下來,我倆都渴望有個小孩來延續生命。 那段九個多月的懷孕期間,我倆除了祈求上帝賜給我們一個身體健康的寶寶外,其他的人為力量全都置之度外了。民國77年5月23日晚上九點半,小傢伙終於順利落地。醫生笑著對妻子說:「小孩眼睛很漂亮,不用擔心。」原來這位 前馬偕醫院婦產科醫生,內心裡擔憂的也是眼睛。上帝真的愛我們,小傢伙血型也是RH陰性。如此一來,所有忐忑不安總算完滿畫上句點。當我打電話告知親友時,每個人第一句話都問:「小孩看得見嗎?」而非母子平安嗎?可想而知,所有的人這數月來全都聚焦在孩子的那對靈魂之窗。 當我接到丈母娘從婦產科打電話給我,告訴太太已生了一個小男孩,要我想想幫他取什麼名字時?一肚子酸氣的我,腦海理立刻出現曹雪芹、羅貫中、施奈庵、李儒真、吳承恩等人,這幾個名字在腦海理繞了兩圈,紅樓夢曾讀過了三遍,西遊記也唸過了五遍,就叫「柯承恩」吧!長大後在我耳濡目染薰陶下,說不定還會寫出一本「東遊記」呢!我得向上帝認罪,當時我已是受洗的基督徒,這名字固然具有基督教的意涵,但我先想到的是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 翌日,我到婦產科對妻子說孩子就叫柯承恩吧,你覺得如何?她聽了也覺得很好,可是丈母娘卻頗有微詞,她認為應該請人依生辰八字取個吉利的名字,我同時也打電話回大甲告訴母親,她的孫子叫柯承恩。 一個禮拜過後,母親來台北看孫子,並對我說,你姨丈聽到這個名字頗為震驚,急問道:「是誰取的名字?」母親告訴我,因為他5月23日晚上九點半出生,當日正是釋迦牟尼佛誕辰日〈農曆4月8日〉。配合筆劃,此孩子未來不可限量。我心裡暗自好笑,取這個名字只因西遊記看了五遍的聯想,至今我還不知總共有多少筆劃呢,且至今我看這孩子與我一樣也是泛泛之輩,一點也看不出非凡的態勢。 本來小孩要送回大甲給母親帶,可是,妻子懷中歷經懷胎十月的那份母愛,哪能說分開就分開。由於岳母家住台北市,所以後來小孩先讓岳母照顧。但我與妻子討論良久,最後我倆決定孩子自己來帶。過去多數盲人家庭的小孩是給父母照顧到念小學,才回來與盲人父母住在一起。我們倒認為小孩若從小就與看不見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他會適應的好一點。於是妻子請岳父把剛滿兩個月大的孩子,帶回家讓我們自己撫養。 我倆一陣混亂,怎泡牛奶呢?怎包尿布呢?還有怎幫那兩千五百公克的小生命洗澡呢?當夜我倆哪睡得著!小寶貝一哭、動一下,就把我倆嚇得不知該怎辦,折騰了一整夜。翌日清晨六點,妻子馬上打電話請岳丈再來接回去,讓岳母照顧。折騰了一整夜下來,我倆身心俱疲,特別是妻子更感挫折無比。她覺得身為一個媽媽,無能力照顧好自己親生小孩,甚是自責。我一再安慰她「先別急,慢慢來。」妻子上班後,我獨自癱在沙發上思考如何照顧這個小生命。以前我看過許多母親幫小嬰兒洗澡的畫面。仔細想想,這應該難不倒我,但是泡牛奶與包尿片,我可就無法搞定。妻子從小就是視障。更不可能有這些經驗。當晚她下班回家。我告訴她幫嬰兒洗澡可買個大臉盆,我抱住頭而她替小孩抹肥皂洗滌乾淨,再用大浴巾裹住,抱至床上穿衣服。聰明無比的妻子也想出些好主意,她想先向人借個假娃娃,再試包上尿布。至於泡牛奶,則先用開水感覺其重量,多試幾回一定可解決照顧上的難題。我倆雖戰戰兢兢,但也自信能克服照顧上的難題。 經過一週後,再度請岳丈將小嬰兒載回家裡來。從那之後,他未與我倆再分離。起初手忙腳亂,險象環生。有回我倆幫小寶洗澡,當肥皂抹上全身時,因為身體太滑溜,加上他小小身軀稍微扭動了一下,我雙手一滑,他就掉入水中。喝了幾口水,大聲哭叫。朋友來訪,大驚失色叫道:「你們不能把他當玩具。」當時電視劇演員楊麗音為拍一齣盲女的戲而與妻子認識。此後,她與男朋友陳懷恩兩三週就來家玩一趟。陳懷恩是攝影專家,於是他特地將我與妻子照顧承恩的過程,拍了一齣紀錄片。每隔兩三年,公視就會重播這個紀錄片一次。我與妻子都看不見,畫面應該會讓人鼻酸吧! 民國78年,除日文外,又獲得教授初級班按摩課的機會。但這兩樣工作仍是part time的工作,鐘點費加上妻子的微薄薪水,要養一家三口,實在有點吃力。為省錢,經常不敢買邦寶適尿片,只撿便宜的使用。這小孩也的確有點特別。 每當大號時,就發出牛嚎聲。這宛如雷鳴的聲音正告訴我倆「他在便便了」。這現象一直到他會說話才消失。也許冥冥中上帝在悲憫我與妻子吧! 我曾夢見過妻子兩次、孩子三次,且都是彩色長相清晰,問題是我從沒親眼看過他倆。夢境裡的長相與真實會符合嗎?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先天全盲者從沒視覺經驗,故其夢境僅是影像與聲音,但中途失明者除影像與聲音外,還會有色彩畫面。佛洛伊德那夢的解析也許還有深入的空間。一家三口每月不到兩萬元的收入,生活委實不易。自古貧賤夫妻百事哀,難免常為了家裡用度與妻子有所衝突。有回冰箱僅剩兩樣菜,只好將就煮個稀飯,加兩道青菜。妻子下班回來又累又餓,小孩坐在學步車上嗷嗷待哺。一頓牢騷唸個不停,一時我乾咳一聲喝道,:「我娶妻娶妻,為的是要能挨餓忍饑。」誰知她立即反擊:「我嫁漢嫁漢,為的是穿衣吃飯。」當時氣不過,心想回嘴也來點酸味讓她瞧瞧,怎知文武都沒法壓她得住嘴,我只有賠罪的份兒。 妻子為了家計,每天晚上將孩子哄入睡後,就繼續幫圖書館校對點字書賺點小小外快,可以幫承恩買baby food。妻子經常都辛苦忙到深夜一點才能睡覺。我看妻子用她的食指一個點一個點,一行一行地摸著點字書,要到深夜才能休息。儘管我實在不喜歡幫人按摩,但妻子當年不嫌我無工作而以身相許。如今這場面,我怎能不放下身段嗎!雖每次去幫客人按摩,我內心實在不太舒服。因為外出按摩經常碰到一些難以想像的事情。每次總在內心烙下一道傷痕。外出按摩都是攔計程車以節省時間。有次上了計程車。那司機問我從事什麼工作,我說:「按摩。」他輕嘆一聲,安慰我:「一枝草一點露,這都是命運。」回程時,我撘上另一部計程車,司機又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說:「我在教日文。」他大聲稱道:「真了不起,看不見還能當日文老師。」除了苦笑,我能說什麼呢?又有一回,當我一上車,司機就問我:「幾歲清明。」我答道:「26歲。」那司機立即接著說:「那你活著比死還痛苦啊!」至於曾問我自殺過幾回,已是家常便飯了。 最讓我終身難忘的是,有一回我前往新莊福壽街幫人按摩,一群女人在牌桌打牌,離牌桌約五公尺遠有一張小床,其中一個女人要我幫她按摩。就在我跪在床上幫那肥胖女人按摩時,耳朵傳來牌桌那邊另有一女人悄聲說道:「聽說他是盲人重建院來的,你可問他…」她的聲音很小,我聽不到下文。但卻聽到一位女生大聲咆哮:「你別笨了,那青明鬼傻呼呼一個,一定什麼都不知道啦!」這一道勁力非比尋常,著時灌入心肺,兩滴淚珠在眼框裡回眸盪漾。為了三百元,為了孩子的奶粉,為了全家要活下去,我要忍住。我拿到三百元後,已是凌晨四點左右,我卑微的懇求她們帶我出去,幫我攔部計程車。但沒人搭理我,要我自 個兒想辦法。我還是向她們道了謝,便拿起手杖下樓。 清晨四點,大地一片漆黑,週遭未聞任何聲響。更慘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我身處何地,我敲著手杖有路就走,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後來我心想,可能要等到五點多,才會有早起的人聲與車聲。身心嚴重受創的我索性先坐在地上休息一陣,等到天露曙光,再碰運氣了。我呆呆一個人坐在地上,沒有生息,沒有亮光,沒有未來?剛才那凶狠的一刀,傷口仍在淌血,我數次深呼吸,很想對天大 聲吶喊,「變成瞎子是我的原罪嗎?」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機車聲響。我立即站起,快步朝聲響處走去。邊走邊喊:「請幫幫忙啊!」回到家,妻子與孩子都還在睡夢中。我先到浴室沖個澡,再到廚房熬稀飯,等他倆起床,一家三口就都有飯吃。 當時位於忠孝東路太平洋SOGO百貨公司剛成立,我心想這家是全台最高級的百貨公司,若能在裡面租一個按摩專櫃,我碰到的客人層次會好點,於是我就寄了一份計畫書並附上台北工專的畢業證書,一週後我接到一位王經理來電告知,SOGO是最高級的百貨公司,公司怕我會做色情按摩,所以無法同意我的構想。社會用這樣角度看待按摩,台北工專畢業又怎樣,一文不值。 到了最後我索性只接兩位按摩客人,每週去幫他們按摩一次,那時按摩一次是五百元。一位是住在泰山的盲人,名號飛雲子,在泰山相當有名氣。他出生就看不見,也沒受過教育,十二歲就去拜師學算命,由於我倆都是看不見,邊按摩話題倒也不少,他有天告訴我,他每個月可賺20萬,我甚是驚訝。「幫人取名字最好賺。」可我心想,他從沒看過眼明字,那麼多的眼明人卻大排長龍要他幫孩子取個好名字。這不是所謂的「問道於盲」嗎? 他還對我說:「你天生注定會變成清明仔。」這說法倒是讓我感到好奇。我問他怎得知此天機?他鐵口直斷道:「你的名子叫明期,就是永遠在期待光明,當然命中注定你變成清名仔了。」我心一懍,原來還有這蹊蹺,真是有趣啊! 有一天,他興奮對我說:「柯仔!你在重建院賺不了幾個錢啦!我來教你算命,不收你的拜師費〈一般拜師學算命,束脩費約要一二十萬〉。你腦筋、口才都不錯,將來必然可靠算命賺大錢。」聽他此言,似有開堂授徒,以繼承衣砵之意。我笑著對他說:「很謝謝你看得起我,但我不相信算命這東西,怎可自己不信 卻來靠此賺錢呢?」他見我滿腦固執便大聲回嘴:「算命這玩意,江湖一點訣,說破沒價值,只要你了解人性加上口才,鈔票就滾滾而來啦!想那些東西,沒路用啦!」民國82年起,我不再外出按摩,但至今他仍偶爾打個電話來問好。 我另外一位客人住在林口,其實是一對老夫妻。當時她兩老年紀已過七十。每週去一趟幫兩老按摩,賺一千元。兩老是林口當地望族。特別是日據時代,更是林口豪門,這位老太太僅受過日本小學教育,然她不容小覷,她對歷史、政 治、文學可非常有興趣,每次按摩,邊按就邊談朝代興衰,二二八事變、日本偷襲珍珠港,偶爾也論起紅樓夢、三國演義。這些正對了我的胃口,老太太也頗為訝異,我一個瞎子怎能與聊上天南地北。毛澤東、宋美玲,林黛玉等說個沒完沒了。她很怕我有事不能去幫她按摩,其實她只是想與我攀談。兩老雖家財萬貫,可哪有人有這閒功夫陪伴她倆,老太太見我與她投緣,有時一週要我去按兩次。她常告訴我,人生幾何?無論富有與貧窮。最好在能說能笑,健健康康,兒孫平安富足時,離開塵世歸天,讓子孫腦海裡留下的印象是討人喜歡的爺爺、奶奶,這才是最好的生命循環。她給我一個數字,75歲。這老太太是何等人物,竟能參透生命真實境界。我暗忖,要是她受過大學教育,恐怕是一代宗師級的人物。後來獲悉老太太於明國82年元宵節當日過世,享年正是75歲。要是我能即時得知,我定會去她陵前拜上一拜。 後來我在台灣盲人重建院當教務主任。我要求所有打電話來詢問與盲有關電話全都轉給我,畢竟我是過來人,較能了解中途失明者所引發出的種種問題。好幾次,我請家長帶其視障孩子來重建院,實際參觀以決定是否來受訓。當家長帶視障孩子來時,總會告訴總機說要找柯老師,通常我都立即走出辦公室,去接待家長。當家長見我也是個盲人總驚訝問倒:「柯老師你也看不見啊!在電話中怎聽不出你看不見?」電話裡能聽出一個人看得見或看不見嗎?社會大眾對盲人的不了解實在令人感到扼脕。 有次我去台南師院(今台南大學)演講,回到板橋再搭計程車回新莊家,那司機問我有無結婚,我說:「妻子也是盲人,有一男孩。」司機帶著疑惑的語氣問:「兩人都看不見,怎會生小孩。」也有一回我應台北縣社會局邀請,前去三重溪尾街的殘障服務中心給志工們演講。回程時,我坐進車後座並告訴司機:「我要到新莊台灣盲人重建院。」那司機大吃一驚,猛轉頭問我:「你清明仔怎會說話?」這再再顯露出一般大眾對盲胞的無知。 儘管當時一家三口生計艱辛,但我與妻子倆人對閱讀都還是很熱中,有一回我連按兩個客人,賺到六百元。我請計程車司機直接開到書局,買了兩本柏楊著的中國人史綱精裝書。價錢剛好是六百元。其實我早就很渴望能閱讀這本書,只因阮囊羞澀。坐在車上,那兩冊厚實的書躺在我腿上,我心裡高興但我將按摩的錢都花光,回去妻子知道該怎麼辦呢?回到家,我吞吞吐吐對妻子認錯:「請原諒我,把六百元都拿去買了兩冊中國人史綱。」本想妻子一定一頓數落。誰知,她笑盈盈地說道:「很好啊!我們可請輔大愛盲隊隊員,報讀給我倆聽。」家計如此艱辛,可妻子卻有非常人之氣度與胸襟。這不正是紅樓夢裡的那位賈母嗎?賈府被抄家,就是靠被尊稱為老太太的賈母,以她無人能及的氣魄與睿智解圍的嗎?數年後,我對外都尊稱內人為老太太。 除了每週一次愛盲隊的報讀外,每逢寒暑假前,我從大哥那借來許多克莉絲蒂的偵探小說並購買空白錄音帶。交給幾位熱心的愛盲隊員帶回家錄音,等到開學後,就有書可聽且聽完後,我還將一套套有聲書送到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以供全台盲胞借閱。我們很幸運認識一位台北電台的女播音員呂雲雀小姐,她本身是肢體殘障,但她非常有愛心,且音質一級棒。於是那幾年,她一人獨挑大樑,許多有聲書都由她錄音。這些書目前仍放在圖書館的藏書。 二十年來偶爾想起她,總會播個電話向她問好。也就是因她,我才得以與無名氏成為忘年之交。在我仍看得見時,我就著迷無名氏的作品,那時他仍受困大陸,且他又是中共眼中的臭老九〈中共稱知識份子為臭老九〉,他將其作品每週用信封寄一份到香港給其兄長卜少夫先生,而卜少夫在香港創立新聞天地出版社,就將筆名為無名氏(原名卜乃夫)的作品,逐一由新聞天地出版社公開出版,也就是後來膾炙人口的幾部暢銷小說,如塔裡的女人、北極風情話、印蒂、海豔及金色的蛇夜等。 上述這幾本是大陸未淪陷時,在中國就已成名的暢銷書。當時我視力已剩下零點四。聯合報連載死的嚴層,也就是他每週每週寄給卜少夫先生的文稿。我只希望能在還看得見時看完這本死的岩層,可惜視力每況愈下,我彷彿也在與死的岩層競賽。最後我還是輸了,聯合報尚未登載完畢,我已成為瞎子。 有了義工可幫忙錄音,我就到書店買回那一大本死的嚴層,以滿足我對閱讀的渴求,接著又陸續買開花在星雲之外,及創世紀大菩提。其中最後這一本,我可在當時找遍全台北市書局,就是找不到。後來我去黎明書局〈當時無名氏早於民國72年偷渡來台〉,他的書是由黎明書局出版。但黎明書局也找不到這本,一時情急我竟大膽的詢問工作人員是否可給我無名氏先生的聯絡電話。 我從未打電話給任何的作者,面對這位偉大的作家,心理有點惶恐。但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打了這通影響深遠的電話。當電話撥通時,那頭傳來一股雄渾有力的聲音,我向他表明來意並自我介紹。這通電話足足講了三個多小時,他也許基於好奇,怎會有盲人對他的作品如此著迷,所以他答應借創世紀大菩提給我,並同意讓我錄成有聲書,於是我與他約定好時間,前往石牌他的寓所。那日下午我倆又暢談三個多小時,其實大部分我只有聽的份,我每提出一個問題,他就滔滔不絕地說個盡興。他也很驚訝我對他的作品有深入的觀點,於是從此每年他與我一家三口都會聚餐一次。 上海復旦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曾出版一本介紹中國近百年來的作家簡介,無名氏被列舉為當代第一,且白先勇與夏志清都曾在報紙上推崇過無名氏作品,文學界常認定自曹雪芹後,三百來年首推張愛玲,但持平來說,張愛玲用字遣詞的確無人能出其左右,可論及宏觀與創意的深度與廣度,我卻認為無名氏先生應為中國有史以來最為偉大的小說家。 請容我介紹無名氏這位作家給大家,一位曠世奇才不應被歷史洪流所遺忘。 卜乃夫先生出生於南京,從小文采就表現異常突出,中學時便常投稿報紙、或雜誌。考上南京大學之後,他沒去就讀,反而獨自北上到北京。他每天都是第一個等在北大圖書館門口的好學青年。晚上也都是被管理員請出去的最後一位。 兩年下來,他把當時北大圖書管所有的中文圖書,以及僅有的一千多本翻譯外國名著圖書全都閱讀完畢。他生計來源當然是靠一篇篇的稿費。當時正值中日大戰,他後來前往西安,擔任西北新聞社戰地記者,年僅二十來歲的他,腦海裡早已暗暗建構他的文學創作帝國。26歲的他,僅一個月寫出北極風情畫一書,而該書一出版立刻轟動整個西北。而後一年他僅僅費了三星期便完成塔裡的女人,這一本小說更是撼動全中國,後來兩岸都把它翻拍成電視連續劇,五十年來,這兩本書約莫賣出五百多萬冊。 每次聚餐時,他總笑著對我說:「其實這兩本,只是小菜而已,真正大菜是那六本巨著,無名書。」時間順序為印蒂、海豔、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層、開花在星雲之外以及創世紀大菩提。這套無名書浩浩蕩蕩共約兩百五十萬字。 當兩本小菜上桌後,每天他回到住處,門口總早站了六七位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個個手捧一束玫瑰花,每個人眼波流動、俏臉微紅地迎接她們心目中的偶像。聽他說到這裡,庸俗的我,既羨慕又渴望自己是那個男主角,能擁有一些粉絲日日膜拜,豈不快哉。 無名氏先生是何等人物,27歲的他,怎沒七情六慾。但他功力以達深不可測的境界。一個月後,他消失在對日抗戰的大西北天空裡,他偷偷收拾行囊,搭車一路從西安越過秦嶺抵達抗戰首都重慶,再輾轉到杭州某個人跡罕見的鄉間, 他懇求一所尼姑庵住持給予他一間房間,可是尼姑庵實不便收留男客,後來那住持經不住他的哀求,又見他是個真誠老實的讀書人,才勉強給他一間房間容身。此房間擺了兩具棺材,且住持要求他不可走出房間,三餐會差人送來。無名氏感激莫名,一再稱謝。 就這樣他每天與兩副棺材為舞,住了六個月,完成無名書的第一本。書名原為野獸、野獸、野獸〈後來在台灣出版改為印蒂,書中男主角姓名〉。後來他繼續寫完海豔一書,恰巧當時中共已控制了全中國。本來當他完成海豔後,就準備停頓下來,靈感短竭,可是中共上台後的燒殺擄掠,三反五反所引發一連串的鬥爭殺人,這恐怖的紅色中國帶給他無比震撼,反倒讓他寫出金色的蛇夜。之後,他堅決不與中共妥協,稱病躺在床上。公安人員屢次來騷擾,他都以肺結核為由擋掉中共的招安。可到夜深人靜時,他就偷偷起床,在微弱燈光下,繼續他死的岩層、開花在星雲之外的創作。直到民國45年底,他終於完成創世紀大菩提最後一字。他放下筆,往上連跳躍數次,嘴裡小聲吶喊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當然這些書根本無法出版。他把所有文稿裝成四大箱,藏在後院一個隱密處。 後來文化大革命,那些紅衛兵到處抄家。很不幸,最後還是被那些無知的紅衛兵抄出那四口大木箱。敲開一看,哪看得懂那層層疊疊的文稿。有位紅衛兵小頭目下令:「都給我燒光!」無名氏一聽此言,心痛如割,滿臉淚水。嘔心瀝血的曠世奇書就將化成一堆灰燼,突然有位較年長的紅衛兵插話:「還是交給公安局局長定奪算了,省得麻煩。」本已心死的無名氏又重新染起一線生機,他默默祈禱那位公安大人能放過他。一個月後,公安人員請他到杭州公安局報到,他知道生死關頭就在此一舉了。他忐忑不安地到了杭州公安局,官員把他帶到局長個人辦公室。 辦公室裡就是他與局長兩人,那局長受過大學教育。他神色平靜無波,悄聲對無名氏道:「你這四大箱的東西我全看過了,這些都是文化珍寶。你自個小心收藏好。」聽到這番話,無名氏好似吃下了定心丸,他一再向局長道謝。那 局長輕嘆一聲:「我也唸過幾本書,也看得出你是個曠世奇才,即便要冒個大險,我也不忍心毀掉這些無價之作。你我內心明白就是了。」兩人眼光相交,無奈地互望對方。彼此嘴角也都露出了苦笑。 每次相聚,我總對他說到:「中國人的諾貝爾文學獎應頒給你。」他總是哈哈大笑道:「柯先生,你喜歡我的作品,看得懂我的作品,我就很高興了。」後來,高行健以一靈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惜無名氏已於民國93年因食道大量出血而猝死,沒能有幸於生前獲得國際文壇的肯定。讀者諸君,有空何妨先吃那兩道小菜,若有感覺,再試著嚐嚐大菜是什麼滋味。 眼看出國是絕對不可能的,而僅靠教日文與按摩,再加上偶爾外出幫人按摩打零工。加總起來都不夠讓小孩唸幼稚園。妻子那邊體重僅剩36公斤。我這一家之主,該怎辦呢?那段日子可真是艱辛。 有天我從中廣新聞得知日本有一位盲人當上律師,我內心大為激動。好,我也要當台灣第一位盲人律師。主意已定,即請輔大義工幫我撰寫我想插大的計畫,申請對象是鄰近的輔大夜間部法律系。 我熱血沸騰將相關資料寄給法律系系主任。一週後,有位小姐電話告知:「很抱歉,因你看不見,我們無法讓你來就讀。」我對她懇求:「是否可以給我系主任電話。」那小姐很無奈地把電話給了我。翌日,我電訪系主任,向他表明心意,懇請他撥空同我詳談。黃姓系主任被我纏著不放,最後勉強答應約好時間洽談。他體貼我的不便,客氣地說:「你不方便來,我去你家。」 我興奮異常,系主任都願親來我家詳談,應有成功的可能性吧,依約定時間前十分鐘,我已把茶水準備妥當。腳步聲傳來,我立即走到門邊,把門打開並滿臉堆笑地說:很謝謝主任親臨寒舍。」我看不到他表情,只聽到他不甚友善地回應:「你應去學算命,為何要來唸法律。我無法保證你畢業後可找到工作。」這一劍力道威猛異常,我向後退了兩步,不敢置信一位日本大阪大學的法學博士會說出這幾句話,不過因我有求於他,便硬生地把悲憤吞肚裡。我請主任入內就坐並幫他倒好茶,他最後決定回去與其他教授討論評估一番。 又過了一週,我又接到那位小姐的來電,「系裡多數老師反對,所以很抱歉無法讓你來就讀。」夢碎了,心也受傷了。這次的劍傷不下於上次的刀傷。一年後,傷勢痊癒,我又築起一個夢,我當日文老師,但卻非本科系畢業。何不我去輔大日文系插大就讀,以後就好好做個日文老師。 依去年慣例,寄了自己的基本資料給日文系系主任。她是日本人,大木修女。 大木修女是個具日本傳統溫柔熱心的好教授,她很高興得知我有心想努力學日文。但插大考試的核准權限是在教務長那邊。歷經幾次重傷,當下似乎較有能力抵擋各家刀法與劍法。大木修女安排我見教務長,他是位神父姓李,留學法國。我先向教務長表明自己的心意,大木修女聽不懂中文,但也耐心在旁陪伴。聽完我的概述後,我聽到的是一挺現代化的機關槍。「你看不見,學校無法派車去家裡把你載來讀書,上廁所沒人帶你去、吃飯沒人幫你買。上課你也看不到黑板。」雖流彈四射,但我婉轉表示:「這些後果我都可自行負責。只要你能給我考試機會。」他又說:「日文系每年只招收三名差大學生,非常的困難。」我忙答道:「沒問題。只要將同樣題目錄在錄音帶裡,而我也將答案錄在錄音帶裡就可已解決了。」他大聲叫道:「那不公平。」同樣題目還不公平,難道我的題目要比眼明人困難才公平嗎?這個教務長對日文明顯是外行,日文裡總共有1945個漢字。眼明人往往不曾讀過全部的單字,但一看到漢字,便可猜解其意思。反觀之,盲人則必須全部都聽得懂方能作答,遭到不公平的看待的應該是瞎子怎會是目精的眼明人呢? 說這些他也不懂,我可以感受到他逼退我進輔大唸書的心意。好吧!連一位在法國拿神學博士的人都如此百般刁難,我只有轉守為攻了。我緩緩站起身子,鏗鏘地對教務長說:「神父,你以上帝博愛的精神來看待一位失去靈魂之窗的年 輕人可否?他勇敢面對自己並努力向上,不該給他一次機會試看看呢?」我這一手勁道不弱,直打到他頭上的十字架。室內頓時一片寂靜,約莫隔了三五秒鐘後 ,一個冰冷的聲音傳入我耳朵,「你先回去,我與日文系15位教授討論看看。」 又是一週後,也是一位小姐的聲音,「對不起,柯先生,日文系教授表決結果10位反對,5位贊成。所以沒法讓你來本系就讀。我緊追不捨:「可否給我那10位老師的電話。」我心想,必須逐一打電話給那10位老師,讓他們了解我日文的功力,這樣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那小姐為難說道:「這我需要經過教務長同意。」我手拿著電話對她說到:「我可以等你,如果方便的話。」在等待的時間裡,我清楚聽到「那怎可以?萬一那10位老師同情他,讓他進來怎得了!」當那小姐準備婉轉回覆時,我已萬念俱灰,我只答道:「我都聽到了。」便放下電話。 我一人呆坐在椅子上,尋常刀劍已無法再傷我了,怎知這回他用的是現代化的武器—機關槍。我渾身彈痕累累,氣息微弱,我渾身血流不止,腦海裡是一大片的黑暗。是地獄!只有地獄才會如此黑,如此暗。對,我是個清明仔,是個該待在最黑、最暗的地獄裡生活才對!那彩色繽紛的世界早在幾年前就不再屬於我了,認命吧!你不認命也不行。我勉強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搖籃邊,我伸出顫抖的雙手把熟睡中的孩子抱在懷裡,兩滴淚珠落在那稚嫩的臉頰上。孩子醒了,可能是被我雙手震動弄醒了。他唧唧啊啊聲如清脆鳥兒,我把孩子抱得更緊了。他這麼快樂,如此生氣盎然,如此可愛,我怎能把鹹鹹的淚水掉在他稚嫩的臉頰上呢?我更不可以哭出聲音來。一個在笑,在迎接旭日;另一個在哭,正快速向黑暗地獄墜落。這個畫面太衝突了,我要修正這個畫面,一個溫暖安全的家是不應該出現這種畫面的,「承恩乖,給爸爸一點時間調整一下畫面」。腦海裡想啊!想啊!轉啊!轉啊!你不是向來英勇豪氣且自以為傲,曾在那遙遠的山腳庄里幫父母掙到兩個第一嗎?你不是也歷經軍隊裡有理與無理的洗禮嗎?你不是曾當過狗與老虎嗎?你不是被嚇大的啊!只受過點刀傷、劍傷與槍傷而已,怎如此膿包就讓男兒淚輕彈哪?!是的,我是男兒,懷裡的小可愛也是男兒。他 如此快樂,我怎可那麼戚然。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痕、所有的悲泣全都吞進肚子裡,重新再來。重新適應這一套新的遊戲規則。這一套新規則只不過是要你水裡進、火裡出罷了。給我一點時間來適應這一套新的遊戲規則吧!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既然是一齣戲,要演就來演吧!而且要把它演得更加璀璨、更為絢爛。 嗯!嗯!你是法國博士,那就把場地搬到法國吧!如此勞師動眾,總要選一齣大戲來演才符合成本效益。那我就不客氣挑選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囉。有生之年,只要有機會讓我讀書,我一定要證明給社會大眾看,瞎子是能讀大學的。 民國80年有個偶然機會去聯勤俱樂部,參與一個會議。坐在我左手邊有位教授。他告訴我他叫李家同〈當時任職清大教務長〉。開完會,我鼓起勇氣問他何以會來參加視障議題的會議。他告訴我他過去在加州柏克萊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指導教授,是一位18歲因視神經萎縮而看不見的盲人。盲人能當大學教授, 我連想唸個大學都弄得遍體鱗傷,始終無法跨進那道窄門。於是,我告訴李家同教務長,我一再爭取再進修卻被拒絕的遭遇。他聽完我的故事便對我表示:「若你有興趣,就來考清大電機研究所。」一聽此言,內心又是一股滔天巨浪,衝擊我殘破的心。我帶著難以置信口氣再確認:「你說我真的可以去考清大電機研究所嗎?」他肯定地回答:「當然可以,不過清大電機研究所碩士班,錄取率僅有千分之三,只考工程數學、電子學與自動控制三科。滿分是300,你必須能考到150分才有可能考上。考試題目錄在錄音帶裡,作答也是錄在錄音帶裡,題目與眼明人完全相同,若你有決心想考,就打電話給我。」 回程在公車上,思緒複雜無比,能直接唸碩士班,這是多麼誘人的機會。但少說也離開書本有14年之久,最可悲的是當年我根本聽不懂那些玩意,我只是用背的才能從台北工專電子科全身而退,我深知這一仗只是砲灰。但屢次想念書都被拒絕,難得有機會能讓我直接考碩士班,不!我要去報考,此戰必敗無疑,李家同教務長爽快打開大門,我想盡力一搏,縱使明知不可為卻又為之。李教授如此氣度與觀念,比起輔大,那是天與地之差距。 回到家我告訴妻子,她也鼓勵我去試看看。我內心知道,我一點機會都沒有,此戰必然是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局面了。隔日我打電話給李家同教授,表示參予考試決心。李教授心地純善,他說:「離考試僅剩兩個月,你離開書本已十多年,需要有人幫你複習功課,你後天來清大找我吧。」當我抵達清大與李家同教授相會時,那場面著實把我嚇住,他找了十個電機研究所碩士班的高材生,一字排開等著我。 李教授笑著對我說:「這十位熱心的同學想為你複習功課。從下週起,你每週三要從新莊趕來上八點的課,下課後,這十位同學會輪流為你複習工程數學、電子學與自動控制。晚上你可住在兩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裡,隔日再複習功課到傍晚再回台北。」我內心感動無比,對他深深一鞠躬,連聲道謝,也對那10位熱心的同學逐一表示感激。 僅有兩個月時間,這三個科目雖都讀過,課本也與當年在台北工專同一本,但我實在是一竅不通,回程在高速公路上,總是苦笑與搖頭。李家同教授如此貼心安排,那十位高手也如此用心相挺,說什麼我都需全力以赴,打這場必敗的聖戰。 妻子幫我打點行囊,包括一床棉被,盥洗用具與錄音設備。整整兩個月的週三 我得趕清晨五點四十五分的第一班指南一號公車。從新莊盲人重建院坐到赤峰街口,再打手杖快步延承德路走到北門,搭往新竹的巴士。那時是三月初,那天溫度才十度左右。我扛著行李,頂著凜冽的東北季風,邁向那毫無希望的未來。那兩個月除了在重建院兼日文與按摩課外,還有兩個每週需按摩一次的客人,當然,最累的是週三與週四這兩天。原本我就搞不懂這些科目,14年前背的內容 僅剩片段記憶。我縱有天大本領,哪能於兩個月內把那厚厚三本原文書全都背入腦海裡。妻子也被我連累得更加辛苦,有次週三晚上她在瓦斯爐上燒開水。她因晚上繼續辛苦工作,又帶著一個未滿三歲的小孩,結果那壺水燒了一整夜,翌日妻子醒來才驚覺忘了瓦斯爐上的水壺,她忙跑去廚房,關掉瓦斯,水壺裡早已沒半滴水了,幸好沒發生意外。否則我的人生還得遭逢家破人亡的慘劇。 考試日終於到來,考場是一間房間,一位監考老師坐在沙發上,我則坐在一張書桌邊,桌上放了兩小台錄音機,一台是題目,另一台則是作答之用。第一節是工程數學,一當我開啟錄音機,一個熟悉的聲音貫入耳朵,天啊!竟然是李家同教務長親自錄音〈三個科目全都是他親自錄音〉,我好感動,好感動。第一 題是解微分方程式,這微分方程式,十多年前,我還有本事心算,但當時年輕且還看得見,如今我僅能用手指在書桌上畫來畫去,並把每一步驟、每一符號對著錄音機說話,只要弄錯了一個正負號亦或小數點,最後答案就會是錯的。這畫面委實罕見,一個瞎子,面對兩台錄音機,一隻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偶爾嘴裡吐出幾個莫名其妙的術語,我全神貫注,最後終於解出正確答案來。我一按手上的有聲手錶,心頭一驚,這道微分方程式共花了三十分鐘,我全身冷汗冒出。 接著聽下一到題目,我不會,再下一題也是不會,全部聽完,才知共有十道題目,每題十分。後來接到成績單,工程數學我得到11分,也就是那題微分方程式我答對,至於多出來的一分,可能是另一道題目,我觀念答對,但正確答案弄錯。三科考完後,我幾乎攤倒在椅子上,爾後默默回房收拾好行李,旋即搭車返回台北。考不上是必然,只是李家同教授的與那十位同學的用心,讓我永生難忘。機會確實給了我,只恨自己沒本事。事隔一個月後,我接到成績單,總分71分。這張成績單至今我仍保留著,雖僅是小小一張紙,但裡頭意義非比尋常。 幸運的是,自此之後,我與李家同教授成為好朋友,他在清大創設盲友會。招募全台義工幫盲人錄製有聲書,清大盲友會是全台有聲書最多藏書的單位,義工約莫有五千多人次,李家同教授對台灣視障界相關事務參與許多,甚至比很 多視覺障礙領域的大學教授,還熱中台灣視障界的問題,李家同教授可說是台灣視障者都應尊敬的眼明人,他還開放清大所有科系讓盲生報考,後來他轉到靜宜大學當校長時,也是開拓相同的機會給盲生,最後他落腳於暨南大學,亦是實踐相同的理念。 只可惜九二一地震,把他從校長位子上震落下來,為此他還在台大舉辦記者會,說明他的教育思維與危機處理作為。我在新莊台灣盲人重建院辦公室裡,撥了一個電話給他。我激動地對他說:「李教授,你將暨大先遷移台大上課是正確的,不用氣餒,他們觀念錯誤,你才是真正辦教育的人。」他平靜地回應我:「謝謝你的關心,我無所謂。」這就是李家同。 每個人一生都會有轉捩點,甚至有好幾次轉捩點。我與人相處,個性溫和且具協調性,但我也很雞婆。重建院畢業後,每當盲界為了爭取無障礙設施、視障就業、就學、就醫、就養等討論會,只要有空,我就會跑去參加,每次參加也都侃侃而談,發表個人看法。 有次研討會,主題是探討視障者高等教育與就業問題。會中有位彰化師大教授談到:「國家花了巨額經費培養出來的視障生,多數仍從事按摩工作,他建議取消視障者就讀大學以節省公帑。」聽完此話,我哪按耐得住,立即起身回應:「這位教授言論謬矣,接受教育乃是基本人權,大學畢業後仍去從事按摩,難道社會不需負責任嗎?社會對瞎子的刻板印象就是只能從事按摩,也就是瞎子只等於按摩。社會大眾多數對待盲人,不是過度同情,就是過度歧視。再不讓視障者接受更多教育,那視障者將永遠淪為最低一等的殘障,將永遠只能按摩。」我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串。會後有位來自宜蘭的視障代表對我說:「你早已成為政府眼中的黑名單,以後可小心點。」「我不怕,大家來講理,甚至也可來較量,看看瞎子的能力是否真完全不如人?」我冷笑地看待。 我生命的轉捩點悄悄到來。民國81年初,重建院的總務主任楊宣瑰,她是個極有魄力的女性,她覺得學員晚上沒舍監來管理,於是仍在重建院工作的妻子詢問我是否有意願接下這個職務,月薪八千,後來楊主任果真向我提出邀請。能多八千元收入,且能多與這群來自全省各地與我有著相似遭遇的學生,有更多接觸,我很高興多了這份工作,當然這工作只是晚上。 此時小孩已經在家裡附近的幼稚園就讀,每月多八千元,正好繳學費。每天我敲著手杖帶他去幼稚園,傍晚再去把他帶回家。有次當我剛走進幼稚園時,有好幾位小孩齊口高喊:「柯承恩的爸爸是瞎子,柯承恩的爸爸是瞎子!」該來的終於來了,只是比我預料的早些,原本我認為到小學才會出現這問題,沒想到幼稚園就開始了。 隨即我又聽到一位女老師對那群小朋友小聲訓道:「你們不可這樣罵人家。」我忙向前對那老師說:「不要責備小孩,他們沒說錯。」當晚回家後,我問孩子看不見的人叫什麼?他回答:「盲人。」我又說:「除盲人外,還有什麼?」他想了一陣子後對我說:「不知道。」我告訴他:「看不見的人叫盲人,也叫瞎子。以後若有人說你爸爸、媽媽是瞎子,這是正確的,知道嗎?」 翌日早晨,我帶孩子去幼稚園,找到幼稚園園長。我與她討論昨日所發生的事情。我對園長說:「日後小朋友若提到瞎子,不要禁止,一禁止就變成禁忌。那問題就更麻煩。」後來,他就讀小學、國中時,我都必須與班導師重述這樣的觀點,也許是如此,這孩子對於自己生長在雙親失明的家庭,卻還可保有健康的心態。 到了民國81年年底,有天愛盲文教基金會創辦人鄭龍水先生來我家,熱切邀請我去基金會擔任企劃部主任,月薪三萬。我等待五年了,終於有份全職工作出現,當天彼此相談甚歡。誰知隔日,勵馨文教基金會員慶熙董事也打電話給我,邀請我擔任啟明組組長,月薪也是三萬。我與妻子興奮異常,一下子突然來了兩個我都滿意的工作機會,我有預感,新生命即將展開。 於是我向盲人重建院提出辭職,萬萬沒料到,重建院希望我不要離開,其實重建院之所以一再留我,最重要的原因是民國81年起,楊宣瑰主任聽妻子的建議,親自來家裡請我擔任總舍監一職。不過,總舍監到了六月底,學生放了暑假 ,全都返鄉離院,我就沒事做了。那楊主任相當細心,她問我:「暑假你沒事做,可是我希望你能做其他的事,這樣每月八千薪資就可順理成章發給。因為教務主任周怜姮要前往北京召開會議,若你來接下招收新生的工作,你可以勝任嗎?」我心裡自認有能力接下這份工作,故不假思索就答應了。那時已是七月初,報名者有四十來位,可真正要來受訓的僅有9個人,而兩個月內我需設法招滿20位學員,也就是還差11位。 我把近三年來曾向院方領取過報名表,但後來卻沒下文的名單仔細過濾一遍,這樣的可能人選共計四十位左右。於是我每天就針對這40位逐一打電話,並與他們懇談。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位家住新店,已婚。他告訴我他父親認為既已成瞎子,學什麼都是枉然,所以要他帶待在家與妻子及兩個小孩做手工。我問他:「你本人想不想來受訓?」「我非常想去。」他說。「好!地址給我。我明天 去你家與你父親談談。」他忙說道:「你會白跑一趟,我父親是不可能同意我去新莊受訓的。」 第二天,我獨自一人,帶著手杖,換了兩趟公車,按地址找到他家。當我按了門鈴,等了幾秒鐘後,大門嘎然一聲打開來,耳朵傳來一道冷峻又帶點輕視的聲音「你就是柯老師。」我答道:「老伯,我是。」他又再問道:「你自己一人從新莊坐公車來到這裡?」「是的。」接著第三道問題:「你幾歲才看不見?你受 過什麼教育?…..」我逐一禮貌地回答。那老者聽畢,立即轉身像屋內的兒子說:「你明天就向重建院報名。」 到了8月25日,確定要來受訓者已增加到21位。那楊主任看在眼裡,甚是欣慰,短短兩個月不到,我就達成目標。接著楊主任又請我幫忙規劃日常生活課程,我也給她滿意的結果,這些應當是重建院希望延攬我的主因。我立即答應,可是我想要有份全職的穩定工作。後來幾經考量與折衝。終於決定一、 三、五在重建院任職副教務主任,而二、四、六則去勵新文教基金會任職啟明組組長,兩邊薪資都是一萬五千。合起來也是三萬。這一來妻子的擔子總算減輕許多,勵馨文教基金會之所以請我去單任啟明組組長,乃是前一年我曾在該基金會任教日文,彼此有較多接觸。 其實那幾年打工兼差時,偶爾有些機構為盲胞開設日文班,都邀請我去授課。其中就以在勵馨文教基金會所開設日文班,最讓我難以忘懷。該班學員共有12位,第一次上課,有位學員向我要課本。我在擔任日文老師從沒使用課本。因為,重建院學生中途失明者居多,他們連國語點字都學的四不像。哪還能學日文點字呢?也因此在重建院上課,都採用錄音方式學習。在FM調頻台有一頻道可用無線電麥克風錄音,也就是每個學員把收音機調到那個頻道,放好錄音帶。上課老師就手拿無線電麥克風講課,如此一來,全班每位學生都可錄到清晰的上課內容。我的教材固然是日文點字,我邊摸點字邊錄音給大家。有幾次曾試著教學生日文點字,不過最後都沒有成功。所以我日文教學就一律採錄音方式進行。 這位小姐原來畢業於啟明學校,他們從小就摸點字書長大,所以,只要是上課就須有點字課本。她這一問,我可著實吃了一驚。我告訴大家:「沒有課本,只用錄音教學。」她不耐煩地說:「沒課本叫我們怎學日文。」我心想,這女孩子頗有氣勢,可不好對付了。我乾咳了一聲然後回應:「很抱歉,在重建院都是採錄音學習,所以沒日文點字課本。不過,我有把握讓你們用錄音也可學會日文。」雖我這麼說,可是那女孩仍叨叨唸個不停。後來我請每個學員自我介紹,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叫「許齡心」,台北啟明高中畢業。又是她,那個「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綠油油的一片草原。」冤家路窄,怎又碰上她了。而且剛剛向我要課本的就是這位許齡心。我內心暗想,我一定要使出所有看家本領,讓她知道唸書不是一定要有課本才能學習。12位學員裡,從小失明者就佔了10位,這的確是一場重大的考驗。因他們都習慣要有課本才能學習。 我告訴他們,下次上課準備收錄音機與錄音帶。這個課程總共有十二週,每週一次三小時,到了第四週,似乎他們已能適應這套錄音學習的方式了。那許齡心也不敢再囉唆,她很用功,每次上課我都會一個個測試他們,許齡心從來都是不假思索,就立即答出正確答案,且每次上課她最愛發問,所問出的問題都相當有深度,若非兩年前我已被林文賢老師打通任督二脈,恐難以招架得住。 我一直有個夢想,若有補習班老闆願意讓我試教,可以先不用付我鐘點費,等第一階段課程結束,若我與眼明老師表現同樣優秀,補習班才需給付我費用。儘管我有自信能與眼明老師有同樣好的教學品質,然而地球村、永漢或科見等補 習班絕對不敢貿然行事,怕我毀了他們長久建立起的招牌形象。 許齡心這個出生就看不見的女孩子是我20年日文教學生涯中,無論發音、流暢度與句型、文法概念皆屬優異的好學生,可堪稱是我首席門下弟子。 她的確是個自幼天資聰穎過人的女孩子,也很會為別人著想與付出。我常年來在各學校、機構演講,總會說先天盲的女生因從小看不見,父母也不會要求她們一定要學會煮飯做菜,所以先天盲的女生多半不會炒菜、煎魚。可是她告訴我她會炒苦瓜鹹蛋,還會煎魚、滷肉。從此外出演講,我就不敢再以偏蓋全地說 先天盲女生都不會煮菜做飯。一個從沒看過這世界的人能燒一手好菜,這等功力可把許多眼明千金小姐都比下去了。 民國82年一月起開始這兩份工作,我忙得不亦樂乎,因為角色扮演不同,我經常外出開會。當時深深覺得許多社福機構的專業,我有所欠缺,我必須再進修,過去台北工專那一套現在全都派不上用場。有天我突然想到,國立空中大 學是採電視、廣播的授課方式,盲人可用聽覺來吸取學識阿。雖然人類認知學習百分之八十依賴眼睛,可是聽覺與觸覺也可進行學習,於是我聯絡空大校長,希望他能開會推動,讓視障者亦可就讀空大,起初校長頗有難色,我告訴校長,「空大」英文全名是Nationnal Open University。既然是open,當然不應限制就讀學生的條件或背景,後來空大終於來文,準備召開研討會,討論此提議的可行性。 那時是民國82年2月下旬左右,當日參與會議者除空大校長,還有教務長、課物組等共約十來人,台北啟明與台中啟明各派一眼明老師為代表,我則以台灣盲人重建院副教務主任名義參加。 參與會議者僅有我是盲人,所以幾乎都是我在應答。其實空大最主要顧慮的是如何進行期中考、期末考以及交作業。我建議考試可採一對一口試。口試當然能測出一個人的學習成果。校長、教務長等都具有博士學位。當然很清楚口試不但可測出學習成果,且口試有時還難過於筆試。至於寫作業,則可請眼明人代筆。教務長附議地說:「的確有 很多職位較為高階的學生,作業都交由秘書代寫。」最後結論是校方會針對我提出的方法,做進一步研究。我內心期望一切能順利推展,「趕快啊!我快四十歲了。」 到了民國82年6月,重建院希望我能全職上班。院長對我說:「你全職上班,對院務較能完整連結。月薪三萬。」他側問:「你想當什麼職務?」我不假思索 答道:「教務主任。」此言一出,他也有點震驚地問:「你為何要挑這個角色?」我從容地說:「我要證明給盲人看,盲人不一定只能做按摩工作,同時我也要證明給眼明人看,盲人也有能力做一定程度的行政工作。」院長見我如此果決,也同意讓我一搏,台灣盲人重建院於民國47年,向當時台灣省社會處正式立案以來,首度讓盲人擔任這個角色,院長當時願意許我一個揮灑成長的舞台,我深表感激。 其實,當下是一股豪情壯志,我深知此後一路必然險象環生。這個角色從82年7月1日起到93年3月底止。十個年頭來,必然毀譽參半。能在那個崗位貢獻那麼久,其實要感謝許多明眼工作人員的協助。我只出一張嘴巴,其餘都是明眼人在辛苦,說起來也真對不起他們。 盲人機構基於同質性的影響力,很多事情往往需要盲人來擺平。在先進國家,非常多盲人機構的負責人就是盲人。我才剛上任,九月初新生就住進來。這一班來了幾個兇神惡煞,每天喝酒吃檳榔,我哪應付過這些江湖好漢,每天戰戰兢兢面對層出不窮的狀況,之所以能勉強過關,毫髮無損,關鍵在身邊有高手相助,這高手不是別人,正是那盲界赫赫有名的陳錦純老師。當時她在盲界早已闖蕩36個年頭,什麼陣仗她沒經歷過?別看她小小個子,那些刺龍刺鳳,弄刀使劍的豪傑,她可一個也沒怕過? 擔任教務主任頭三年,若不是有內人大力協助並常面授機宜,恐怕一年半載就中箭落馬了。當時妻子擔任點字老師以及心理輔導老師,寒暑假則是國中小點字教科書校對主將。由於學員都住在院內,且年齡層從16歲至50歲,有男有女, 有連小學都沒唸過的,也有國立大學畢業,眼明時在各行各業謀職,這樣參差不齊的成員把他們編成一班,你可想而知,每天學生與學生間的糾紛、老師與學生間的衝突,可說從沒間斷過。頭幾年,這類棘手問題一爆發,會議室裡總是四個人,一為我、然後是闖禍的當事人、導師、以及陳錦純老師。主談者當然是陳老師,我則在旁仔細觀察她處理事情的技巧,說真的,往往令我很頭痛的問題,只要她一出手,一招半式就搞定。 有回學生互毆,並放話要落兄弟帶槍來廝殺。我嚇得不知所措,當然只有把院裡的「大柱」請出來,那兩位打架鬧事的學生,背景都是吃喝嫖賭,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兩人在會議室仍相互叫罵,桌面不時傳來碰碰的重擊聲響。我在旁手足無措,只見這陳錦純老師走進會議室,,一坐定就有那份不怒自威的架式。她時而溫和勸說,時而震怒拍桌,不到半個時辰,這兩位豪傑只有央求陳老師手下留情的份兒了。 夫妻同一辦公室,著實諸多為難,也落人口實。教務處連我共十位老師,為了帶領其他八位,往往只有委屈自家人了。最後,她見我已能獨當一面,且孩子正在唸小學,更需要有人陪伴,於是她決定辭掉工作。整整十八年,她一手包辦大小事情,她曾每週要上31堂課。也曾被學生在課堂上掀桌踢館,家裡又要兼差校對,照顧幼兒,還要一肩擔起家裡經濟的重擔,十八年下來,體重總是在36公斤,她比之王寶釧,苦首寒窯十八載並不遜色多少。 Chap 6 蝶化 民國84年3月某天,重建院裡的一位盲人同事告訴我,他聽到教育廣播電台新聞,提到空大要開放讓盲人就讀,上帝啊!上帝!你還是沒有拋棄我,雖然讓我等待到39歲,才有機會唸大學。重建院裡也有幾位同事有就讀意願。於是我們約好面試時間,共乘一輛計程車前往空大蘆洲校本部。車裡有我、妻子與才小一的承恩,此外還有李昆旺與廖翠玲。一個小一的孩子帶著四個瞎子要去尋覓那知識的源泉,只為了那一紙功名及想像中寬廣的未來。 當時還有一位來自台北市,啟明高中畢業的盲人也報名。也就是我們這五人是空大首批的拓荒者。坐在車上,我回想過去幾番爭取就讀機會,卻都遍體鱗傷,鎩羽而歸。如今這齣戲終於要開鑼了,丹帝斯艾德蒙(基督山恩仇記男主角)終於要從地牢裡鑽出來了。沿途思緒起伏翻攪,豪情萬丈,無論如何辛苦,我務必全力以赴,我一定要證明看不見的人也有能力讀書。這次也是此生唸大學的唯一機會,雖千萬人無往矣,我也會全力以赴。當時空大是採面試的評量依據,輪到我時,內心洶湧澎湃,自信滿滿。老師詢問了幾個基本問題,並檢視了學經歷。最後,那老師突然問我,你打算讀幾年畢業,我隨口說:「五年。」那老師一聽此言,哈哈大笑說:「你想太天真了,空大設立以來,從沒人能於五年內完整修滿128學分。」其實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唸空大,回想過去台北工專五年也都搞不清楚那些電子什麼玩意兒,也能五年準時畢業,這空中大學,雖虛無飄渺於空中,但總不會又讓我都搞不懂吧!即便還是搞不懂,我總可以再度使出看家本領,整本書背給老師聽。五年加五年。十年寒窗,雖無法中舉進士及第,坐在金鑾殿上接受皇上犒賞,不過,以我一個字,一個字都背在腦海裡的氣魄,至少也能得個秀才舉人吧。 由於沒有前例可循,我能想到的是立即發出通告,緊急徵求輔大愛盲隊員前來家裡協助,空大共分六學系,其中我夢寐以求的是社會科學系,當時除主修學系外,還有必修科目與通識課。我那時哪懂什麼叫通識課、必修課。第一學期就選社會科學概論、社會心理學與教育行政三科,每科都是三學分,輔大的義工每人負責一科,幫我錄重點並撰寫作業。這些義工非常的辛苦。每週需來兩個小時,有時還得帶回宿舍加班,看到這群年輕熱情有愛心的學生辛苦協助我,當然只有更加認真用功來回饋他們。 社會科學概論是必修的通識課,另外兩科則是社會科學系主修課。期中考前,我有點緊張,一對一的口試是兩年前我自己向空大提出的建議,如今自己正面迎戰,不免有點害怕。第一節考的就是社會科學概論,我獨自一人坐在一間辦公室裡,一直用深呼吸來平穩情緒,口試真的遠比筆試來得難。全台有13個學習指導中心,我在蘆洲校本部的台北第二學習指導中心面授與考試。連續三科從上午到下午,哪還吃什麼中飯,早已口乾舌燥,身心俱疲。第三次面授就可得知期中考成績,由於我看不到班上成績公告,我下課時走到講台請問老師社會科學概論成績,他回答:「82分。」我心想全部題目都答對怎才82分,他見我臉露疑惑表情,所以補充說:「全中心共有14班選這一科,超過80分以上僅個位數。」當及我忙向老師鞠了個躬並道聲謝,趕緊回到座位。兩學期下來,我已弄清楚空大的學習要領,以及如何適應這種特殊的讀書模式,有些義工無法承受相繼離開,我只能接續遞補新的一位,來幫助自己完成夢想。 萬萬沒料到,第二年也就是民國85年,我被台灣盲人重建院派往日本大阪,與導盲犬配對受訓三週,這一來可把我讀書時間壓縮地更緊迫了。除了擔任教務主任的工作外,又加上帶著台灣第一隻導盲犬在外衝鋒陷陣,險象環生。日本人告訴我,二次大戰後,日本出現第一隻導盲犬,後來失敗,整整隔了十年才又有導盲犬走在街上。這番話提醒我,台灣導盲犬的發展,端看我與aggie的成敗,不成功勢必成仁。〈可參閱台灣第一隻導盲犬Aggie,你的左邊曾是我最驕傲的位置,的故事一書〉。 第二年每學期選四科,我仔細計算過,若每學期不選四科,無法於五年內畢業,我又再度挑戰自己先前無知的承諾—五年畢業。多了照顧aggie的工作,且又選四科,我內心自是明白,若要維持優異的成績,只有使出當年的看家本領來才有勝算。於是我總共使用五台錄音機,房間、客廳、廚房、廁所以及幫aggie梳毛台架上都各有一台錄音機,走到哪就聽到哪。可是份量實在太多,時間卻是如此有限,從小讀書態度就力求完美的我,此刻陷入苦戰,隨便混all pass,我可辦不到,但眼下是個兩難,該放棄嗎?不!等待了這麼多年,終於有讀大學的機會,說什麼也不能放棄!帶著aggie走在街上,腦海裡思緒翻攪不停,我該怎麼辦才好?每當念頭往下墜落時,另一股力道又旋即湧出,兩股勢力互為攻守,突然一個念頭閃入腦際,這裡不是新莊,而是在法國巴黎啊!基督山,對!我要演好數年前給自己安排好的角色,他就叫做基督山,我下了stop的指令,aggie立刻停止前進,我昂起頭,深深溪了一口氣,好,我要戰鬥,因為我的是基督山,我自創新招,邊走邊讀書,我稱「空中複習法」。也就是每天帶著aggie走路時,腦海裡邊複習功課,大腦正中央是CPU,四個角落則是記憶體。四個科目分別裝載於四個memory裡,走完一條街就抓出一個記憶體來背誦,慶幸aggie聰明異常,牠似乎知悉我邊走邊背書,也就更專心帶著我安全走過一條條的大街小巷,單繞新莊運動公園一圈,就有一個小時可進行買空賣空的讀書絕招。 日夜間部的愛盲隊義工已經無法負荷我的服務工作量,只好向外尋求更多義工來加入接力賽。內心常吶喊著,我衷心的感激你們,我也感激Aggie的認勞認怨,一心護主,妻子與孩子更是體諒我無法再陪她倆外出,若沒這些配套措施,任憑我再有本領,也是無濟於事。 空大當時必修科目裡最令大多數學生傷腦筋的就是英文或日文,每科各六學分,學生必須任選一科,空大預設學生國中、高中都唸過英文,所以英文這六學分並不是以初學者程度來設計,而學生多數離開書本多年,哪還記得幾個英文單字與文法呢?若選日文,雖是從所謂的五十音開始〈嚴格來說,45個音而已,五十音是古代日文〉,大家都是初學者,較沒程度上的差異性,可是先前我提過,日文動詞部分是非日文系學習者的致命傷。很多空大同學早已修滿應有的學分,但往往折騰於外文這一科。 對我而言,選日文是不需額外花什麼時間,它分成「日文一」,也就是從基礎開始,修過日文一的三學分後,才能再修「日文二」的三學分,日文一我當然輕易拿了最高分,有趣的是有回我讓重建院學生考完日文期末考,隔日我又在空大接受日文一的期末考。考題竟然有好幾題相同,昨日我考別人,今日我被人考。這不是演戲又是什麼呢?到了日文二是好戲要登場了,會話內容更深且句型越複雜外,那動詞變化全數都在日文二,分析個徹底,這也是選日文的同學128學分裡最痛苦的三學分。 我心中有預感,日文二會出事,果不出期然,終於爆發了空大創校以來第一次的紛爭。這紛爭源是期中考後,我拿了個95分,班上及格的同學僅有五個人。除我外,另外四人都在六十幾分,其餘的同學就都是五十、四十、三十、二十不等的分數,因為要錄音,每次面授,我都做最前面的位置,成績公佈出來,我 聽到坐在後頭有好幾個同學,竊竊私語:「那個瞎子一定是老師同情他看不見,才給他這麼高的分數:」我心想糟糕,這個難題怎解決呢?他們的確是打死不會相信沒有眼睛的人,竟把有眼睛的人的人遠遠甩到後面去,可是我又要如何讓他 們了解我真的是憑實力拿到分數的。突然想到對策,因為這位面授老師有個習慣,他會邊上課邊問同學,每個人都逃不掉。 於是當問到我時,我便火力全開,大展身手一番,說什麼我都要使出渾身解數,當場證明給大家看,否則日後若有盲人繼續唸空大,那永遠是被懷疑老師給同情分數,這樣可就沒玩沒了。題目是「起床」這個動詞,老師請我針對這個動詞做解析。 我緩緩起身說:「起床這個動辭屬第二大類動詞,且是上一段動詞,它的動辭變化是…」我滔滔不絕地說著,宛如高手使劍,劍正使到三分之二處,本是一片寂靜的教室,突然講台上老師大聲喊:「好了,好了,柯明期你講的全對,但他們都聽不懂。」我猜想當時所有幾十對眼睛,都緊盯著我這個瞎子。下課休息十分鐘,有位女同學走到我座位邊對我說:「柯同學,你看不見考95分,而我看 得見只有52分,我很想在你面前當場撞牆。」我略帶微笑,握緊她的手說:「千萬使不得,日後有不懂的地方,我們可一起討論切磋,我不知道那女孩的眼神當時為何,只是他的手就讓我緊緊握著,直到上課鐘響。 我運氣真好,第二年有次面授,當我站在新莊中正路旁舉手攔計程車,許久卻沒車願意停下載我,突然有位先生問我:「需要幫什麼忙嗎?」我趕緊對這位好心人說:「我要去蘆洲空大上課,不過都攔不到計程車。」他竟然也正要去蘆洲空大面授,所以他便好心送我一程。 這位好心人姓劉,就住在盲人重建院對面,他在電信局工作已超過二十年,只是才初中畢業,少了張文憑而無法升遷為主管,其實這也是空大學生裡頭常見現象,他早我兩年前就進入空大修課,對他而言,從初中要直接跨入大學課程,頗為艱辛,他的讀書策略是每學期修五科〈這是空大最高限制〉,若能通過三科,那他很滿意了。後來我才得知不少空大學生都採這種策略。 這位劉先生非常有愛心,從那次起就載我到畢業,他家鄉是雲林鄉下,也是種田人家,與我的背景雷同,他年齡大我四五歲,但努力求知且他的善心真令人敬佩不已。我從沒與他說起我過去的學歷,他也不提我失明相關話題,短短半個小時車程,主要話題都是回想小時在田裡工作、玩耍種種共同的語言。 由於我用功、認真的表現,在空大蘆洲校本部的台北第二學習指導中心,不少師生對視障生原先的刻版印象,逐漸改變。面授時,老師知道我需錄音,使用語言表達多過在黑板上寫字,同學也會幫我簽名及抄寫作業題目,甚至帶我 出校門攔計程車,若要眼明人能尊重與協助盲人,盲人必須主動、積極走出自己的安全島,如此才能扭轉眼明人對盲人的印象,這是盲人需要好好努力的地方。 民國84年起開始邊工作邊讀空大,到了民國85年7月起又加上aggie進入我的生活圈裡,我壓力越來越吃重,晚上睡眠開始呈現不穩定現象,經常半夜兩三點就醒來,那乖巧的aggie也跟著我起床。三更半夜,我倆摸黑走去新莊運動公園。我全盲,白天與黑夜本就毫不差別。但可憐的aggie卻要在半夜帶著我, 穿過大街小巷,進入那廣達26甲地的運動公園裡,繞一大圈再回家,這一段路通常費時約一小時,距離約莫四五公里,後來我實在不忍aggie每天都認勞認怨的專注工作,保護我不撞到任何障礙物,讓我很放心地邊走邊背書,於是我去附近聯安診所(此診所對視障患者非常照顧)看醫師,結論是我需服用鎮靜劑才能解決此問題,劑量是每晚睡0.5mg,為了aggie,為了妻子與孩子,更為了演好基督山這個角色,只好每個月固定去診所拿一個月額度的鎮靜劑。 一對一的口試的確端看老師如何出題及如何給分,因為空大13個學習指導中心的期中考與期末考是統一命題,但視障者則是由口試老師出題並給予分數,大部分的科目都是十題申論題,只有一次生活科學概論是選擇題,題目就與眼明人完全一樣,這一科我只錯了兩題,分數是95分,唸題目考我的老師是當時任職救國團主任的張德聰老師,口試很快,只費半小時就結束,那張老師對我的成績感到好奇,也許是他職業的本能,他詢問了許多問題,我逐一詳答,原本都是他問我答,後來我向他提起民國76年,我曾去板橋張老師訓練中心,希望能接受張老師的訓練成為諮商輔導老師,以幫助中途失明者的心理諮商輔導,然而還是因我看不見而被拒絕,聽了我的說明後,張德聰主任對我說:「他覺得視障者應能勝任此角色,他會再與所有救國團張老師相關人員討論此事。」直到民國93年,我有一位極優秀的學生張月珍,才通過救國團張老師完整的訓練,而獲得正式張老師的資格。進步是緩慢的,人類的文明無是跳躍式的進展。 這種一對一口試,有的老師打分數較寬鬆,有的則很嚴謹,甚至有的是半本書,隨手翻到哪裡就問,後者的考法我並不怕,本來我就是每次半本書都背起來等著,會的題目就一字不漏答出,不會的題目就苦笑以對,所以每次考試時間理當是70分鐘,不過我往往半個小時就結束。日文二的期末考,那老師有意看我真實功力為何?他正經對我說道:「昨日眼明人的考題他都已看過,他自己出的這份考題百分之四十與眼明人一樣,百分之六十則比眼明人的題目更難,老師問我:「能接受嗎?」我向老師點點頭,表示願意接受挑戰。 果然起初單字十個,我有一個不會,接著是文法句型題目,著實有深度,但還好我都答對,最後兩題中翻日的翻譯題,可不簡單,每題需五六分鐘才能完整回答出來。考完後,他語帶讚許:「你日文的功力遠超過其他同學,好好努力,將來必有所成,你的分數是95分,這是我當老師以來給學生打過最高的分數。」 唸到第四年上學期,我選了一門「新聞學」,講師是世新大學的董老師,期中考下來,我成績是84分,還有一位是64分,其餘的同學都不及格,董老師特別在班上誇讚我用功精神可嘉,萬料不到,她這份讚許又闖出事來。期末考時 ,他出了十道申論題,就如往昔半小時作答完畢,他問我:「還有時間,我把眼明人的試題再考你一遍,可以嗎?」我也帶點好奇想知道眼明人的試題為何?就順口說好,又是半小時作答完畢,相較起來,難易度差不多,董老師語帶無奈對我說:「我考不倒你,上回期中考後,有同學告到教務處,說你的成績是同 情分數。」又來了,事隔兩年又再度重演戲碼。董老師繼續說:「後來我還特地從木柵趕到蘆洲校本部親自蓋上章,以示對我84分的成績負責。」 董老師語帶歉意對我說:「柯同學,很對不起,我實在無法又從木柵再跑一趟蘆洲,〈這距離是有點遠〉 所以期末考我要刻意壓低你的成績,我只能給你74分,雖然你兩份考卷都可打到90分的成績。」聽完董老師這番話,我內心欷噓,要讓眼明人了解盲人還需要很漫長的歲月,等學業完成後,我要花更多時間從事社會教育,讓明盲之間早日與歐美同步接軌。我告訴董老師:「74分沒關係,老師了解盲人也能努力讀好書就可以了。」 到了民國89年六月考完最後一科,我好開心,五年,我總算做到了,雖說,台北工專的國文與英文可抵六學分,可是當初自己挑的是大菜,自己想演的角色是基督山,豈能有所瑕疵,五年共修45個科目,總學分是134。回到家,帶著妻子與剛國小畢業的孩子,去一家附近小館子慶功,五年來我接受了多少義工協助,更是無暇常與妻子與孩子相聚,尤其感謝妻子始終支持並鼓勵打氣,讓我無後顧之憂。 民國89年7月下旬,聽說空大畢業典禮時每個學系前三名,可以上台領獎狀與獎金,我成績一直非常好,有點盼望能以前三名之姿上台,以證明瞎子也能讀書,可是全台共有1057位畢業生,除我外,其餘皆是眼明人,這難度著實不小。到了8月初,有天我接到空大輔導室一位小姐的電話,她說:「柯同學,本屆畢業生代表致謝辭,學校想請你擔任。」我一臉疑惑地問她:「為何選我呢?」「因為你是今年社會科學系第一名畢業。」她聽起來好似我的問題也問得莫名其妙。天啊!我在巴黎嗎?我真的再現了現代基督山這角色了!我定了定神,反問:「總共有六個學系,有六個第一名,怎會選上我呢?」那小姐笑著說:「因為,這六位第一名當中,以你分數最高,89.68分。所以我們才邀請你擔任畢業生代表致謝辭。」我淘氣地開了她一個玩笑:「小姐,你知道我是個盲人嗎?盲人恐怕不適合擔任這角色吧!」電話那頭傳來驚疑不定的聲音:「那我再問輔導老師,看要怎辦。」 後來,輔導老師親自打電話告知:「柯明期,我不知道你今年畢業,我早就想好等你畢業時要請你致謝辭,沒想到你成績如此優異,這角色非你莫屬,好好準備講稿,讓你自由發揮。」 掛上電話,坐在椅子上的我,熱淚盈眶,這齣戲我演完了,我也把基督山這角色演成功了。當天下班回家吃晚餐時,我故意問妻子與承恩:「空大每個學系前三名可上台領獎狀及獎金,你們認為我有這機會嗎?」妻子不改樂天地說:「沒關係啦!你已盡最大努力,有無得獎應無所謂。」準備唸國中的小子卻說:「你看不見,又要與一千多人競爭,別妄想天開。」我調侃他說:「若爸爸得到全台第一名呢?」他哈哈大笑地應一聲:「少吹牛!若你全台第一名,我在你面前跪下磕頭。」我心想,你這無知小子,這回你跪定了。 又隔了兩星期,吃晚飯前,空大直接打電話來家裡,詢問致謝辭準備情況,當我掛上電話,她母子倆急忙問我:「什麼準備致謝詞?」我站起身來笑著對承恩說:「因為,我得到全台第一名,空大要我擔任畢業生代表致謝辭。」此話一出,客廳頓時一片寂靜,突然咚一聲,承恩跪倒在地,我忙上前向他扶起並鼓勵他:「好好努力,將來當個小仲馬也不錯啊!」那頓晚餐是幸福、快樂的一餐。 上帝的旨意,民國96年九月承恩以278分光明正大地走進輔大,就讀德文系,二十年前,輔大要我去算命,二十年後,小子代父出征,總算跨入輔大校門,雖他沒能演出小仲馬的腳色,但我仍給他掌聲,因為考前一個月,我住進市療急診病房,生死未卜,他新莊、松山兩地奔走,又要照料看不見的媽媽,他仍能闖入輔大門檻,已屬難得。 民國89年9月9日,空大畢業典禮,因為要彩排,所以我提前抵達禮堂,我總共需上台三次,都由承恩帶我上台,第一次上台是代表社科系畢業同學,由校長頒學士學位證書,第二次是領取社科系第一名獎狀,第三次則是畢業生代表致謝辭。 彩排完畢後,我坐在第一排,第一個位置,所有的媒體記者全都圍在我身邊問個不停。其實我心中是緊張的,終於最後司儀請致謝辭代表上台,我緩緩的走上台,一個深呼吸,狀似從容且誠摯地發表了感言。(後來有親友告訴我,在 電視上看到我在致謝詞時,許多人都在擦拭淚水。) 偶然往往帶給人更多的想像空間,這個第一名的偶然,帶給我非常多的意義,回想當年輔大一再回絕我的請求,如今我在許多好心人的幫助下,總算登上玉山,整齣登高劇碼可告終結,我理應下台過著平常人生活,可是我的好勝心卻又再驅使我作夢,夢想攀爬珠穆朗瑪峰。 我的目標是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特教系碩士班的推甄,師大特教系碩士班僅有兩個名額,其評量標準為筆試佔百分之二十,相關著作、證書、推薦信、成績排名等佔百分之四十,口試也佔百分之四十。這樣的比例,其實擺明關鍵在口試這一關,我審慎自我評估,參加者必定多為國中小的特教老師,年齡也都在25至30歲之間,我既不是特教老師,年齡以近中年,更嚴重的是我是個瞎子,勝算並不高,當時師大特教系碩士班還為未曾有過全盲的學生。 甄試當天,上午先進行筆試,只有少數題目我會做,其餘就亂猜了,中午工作人員將參加甄試者。安頓在一間教室裡用餐休息,等待下午兩點那關鍵的口試。 我向一位特教老師詢問總共有多少人參加甄試,她告訴我在場共有14人,這下我更覺希望渺茫了,旋即又想,加演的這齣戲,本來就不是原先劇本的內容,只是應觀眾要求,才臨時加演。無欲則剛,得失心頓時消失無形,我收拾心情,趴在桌上休息了一小段時間。 終於口試開始了,平均每位應試者約五、六分鐘就完成口試並離開,輪到我時,有位工作人員帶我進入一間辦公室裡,等我坐定,就聽到一位教授對我說道:「柯主任你好,這裡總共有三位老師,我是特教系主任,另一位是特教中心主任,還有一位是特教系教授。」我向她點點頭,接著就開始進行口試,其實連問幾個問題不外是自我介紹、為何要來唸書、如何克服閱讀上的困難等等,我心想,原來口試如此簡單,這怎測出程度呢?我逐一回答考官們的提問。時間似乎已超過五分鐘了,突然那位特教系教授以冰冷的語氣問道:「你憑什麼理由說服我們,你可進來師大特教系念研究所?」我心裡一凜,果然出手了,她大概想用這個難題把我逼退,我可不是被嚇大的,從小一路走來,大風大浪也見識過不少,我心理明白,這一題就是勝敗的關鍵了。 她一出手,我腦海中略為思索,隨即昂首應答:「貴系多年來所培養出來的研究生,全都在一般學校服務,對象都是學齡身障生與資優生,可是台灣有許許多多社福機構,有許多中途因意外殘障的身障者需要被協助,讓其接受更好的服務與照顧,其實多數人都想儘快回到社會,繼續就業。以視障者為例,先天盲之學齡兒童人數越來越少,反之中途失明的成人越來越多,後者非常需要獲得更多的協助,才能儘早自我獨立,而才不會成為家庭的負擔,也不至於成為社會的負 擔。若我能在貴系碩士班學習更多專業學理,畢業後我就更有能力幫助更多的中途失明者的心理適應與重建教育。」 我一口氣說出這個真實的現況,頓時一片寂靜,大概那教授聽我說得有道理,且又看到Aggie虎視眈眈望著她,於是最後系主任說:「好,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口試時間竟然用了十二分鐘。一個月後放榜,總共錄取三位,我大概是額外被加上去的第三位,aggie居功厥偉,日後若再碰到考試或應徵工作,我一定要把大狗帶進場以壯聲勢。 我竟然能攻讀碩士學位,這是從沒想過的事,如今卻真真實實成為碩士班的研究生,我心裡明白研究所可不像唸空大,純粹「貝多芬」(也就是用背的拿高分),我立即開始學習盲用電腦,那時仍用dos環境。我只學會打字與收發email,然後找到輔大英文系原是愛盲隊員的陳贏昌,來幫我報讀英文資料,陳贏昌同學非常有愛心,他又幫我找了好幾位英文系的學妹來協助我,令我感動在心的是有位輔大社工系的郭惠瑜同學,她從空大到研究所,總共幫我三年,她本身是肢體殘障,每次要爬上五樓來為我報讀,此等心意刻骨銘心。 研究所並不需要背東西,只要寫報告與大量閱讀文獻、書籍,我把需要上的課集中在一天,每週就去師大一天,從早到晚,相當吃力。aggie也是需趴在我腳下一天,他始終如此忠貞盡責。由於大學並非唸特教系,所以我還要下修十個學分,三年能畢業就是最高極限了。 師大有個資源教室,主要是協助師大所有身障生唸書與考試,特教系大學部多年來每年招收一定名額的視聽障與腦麻等身障學生,資源教室工作人員就是來協助這些身障生,由於我是第一位全盲碩士班學生,資源教室更費心力來處理我要閱讀的大量文獻與書籍。 負責幫我的工作人員叫陳婉瑜,她聲音很甜美,熱誠,但見我電腦能力太差,又無法以點字閱讀,第一學期就讓她疲於奔命,最後她把我請到資源教室,不留情面地告訴我:「柯明期,你這個寒假需把點字搞定,否則你要唸畢業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她見大學部的全盲學生都很會運用電腦,且點字摸讀速度也很快,就要求我必須達到那樣的程度才有辦法跟上進度,可是她不知道中途失明的人,哪有辦法用點字來學習,任憑我一再向她解釋我的難處,她就是不同意,語帶威脅的說道:「下學期開學後,我要看你點字努力的情況。」我心想,我不理你,我用語音聽書,照樣可完成學業。到了下學期,她看我成績很好,頗感驚訝,從此也不再要求我摸讀點字,至今我倆還偶爾聯絡,雖然當年她好兇,其實她是個很有心、很熱誠的女孩。 研一上學期選了一科聽覺障礙教育專題研究。期末繳交報告是訪談一位聽障 者,亦或撰寫一篇聽障教育近年來國內外發展狀況。由於經常被媒體採訪,當然我選訪談對我較容易,只是需透過手語翻譯。當時我透過關係訪談到台北啟聰學校一位從小就聾啞的女老師,整個訪談過程進行很順利,我把記者那套思維模式全都使上,但其中有道命題是—若妳只能選擇看不見亦或聽不見,那妳如何選擇呢?她毫不猶疑地說:「當然選聾啞啊!看不見太可憐了,沒人會選看不見的。」她還繼續說:「你看不見,很悲慘,你可要多加注意自己身體健康,好好照顧自己喔!」原來!原來,視障真的是最低的一等,連肢體障礙與聽障者都有這種觀念,更何況是一般大眾?! 唸研究所重點是論文,有人比喻寫論文宛如孕育一個小孩,由此可見其難度,到了研二,我選了杞昭安老師做為我的指導教授,有次他請我吃飯,告訴我:「論文通常沒人在看,但你的論文會有人想看。」聽他如此說,令我錯愕,我忙問道:「為何我是例外。」杞老師笑著對我說:「因你是師大有史以來第一位全盲的碩士,當然有人會好奇想看看你到底寫些什麼?」我內心暗忖,糟糕,我又抽到籤王了。 論文題目雖早已在我腦海中,但我需要文字功力相當好的義工協助我。這是個最大的難題。上帝實在愛我,有天我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表示他想當義工,我覺得他談吐不俗,心想他文筆應該不錯,也許可以幫我處理好論文。果真他整整幫我一年,完成七萬多字的碩士論文,他家住輔大附近,第一次來家裡幫忙時,更訝異地發現他竟然是我的學弟。 他叫王明宗,台北工專五年制電子科畢業,〈整整差我二十年〉,他也是不喜歡電子工程,而後他選擇插大,進入中央大學英文系就讀,大學畢業之後,明宗學弟還前往英國唸完碩士學位,且目前正著手準備攻讀博士學位,雖然他不喜歡電子工程,他卻是台北工專班上第一名畢業,其功力是你我難以望其項背的。他既是我學弟、文筆又非常優異,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不二人選。此外,師大也有一位學妹姓喬,他文筆也在我之上,人又熱心,論文也幫了我許多忙。我的學弟王明宗每週來一次,協助處理論文,整整費了一年功夫,他從沒缺席,風雨無阻,一路跟到底地幫我,這點點滴滴的愛心與情誼將永遠留在我心中,我的論文誕生可以說是明宗與我各佔百分之四十的努力,另外的百分之二十則由師大姓喬的學妹所貢獻。 論文的完成,原則上需歷經一年的煎熬,當然也有狠角色,不用長達一年就可解決的,也有寫不出來,最後變成碩士肄業。國內大學社會、教育領域的碩士論文審核通常需歷經兩階段,第一階段為完成論文前三張之口試,第二階段則為整本論文口試。我與指導教授杞昭安商量,最後敲定邀請彰師大特教系教授,及台南大學當時特教系系主任,加上我的指導教授而組成口試委會。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委員會進行過程中是怎樣的一個情境,我把前三章印了四份,就是所謂前三章,依序為序論、文獻探討與研究方法。我坐在指導教授身邊,聽說若口試委員特意刁難時,你的指導教授會跳出來幫你解圍。推甄口試時,三位教授都是女性,而這回論文口試三位卻都是男性,一開始我如坐針氈,內心 忐忑不安,也不知他們要問什問題,事先我就聽人說過,口委總是把你批評得體無完膚以彰顯他們的功力,兩位外來的口委看了我給的前三章後,首先發難是台南大學系主任,他笑著說:「你的文筆還不錯,看起來很像金庸的武俠小說。」此言一出,我心涼了一半,接著彰師大的教授說:「我看你重寫算了。」我心裡更是七上八下,雜亂無章,所幸我的指導教授適時為我解圍說:「針對部分不合宜的內容予以修正即可。」 民國93年5月底主管派我前往瑞士參加國際導盲犬聯盟會議,我一直很不想出國,因為過去兩度去日本都是不愉快的感受,且六月三日是論文第二次口試,但無論我如何推託,最後還是與兩位同事坐了十九個小時,飛抵那傳說中的人間仙境,途中在新加坡停留五個小時。我們就順便出關逛逛新加坡。 我對新加坡一向沒有好感,這是一個威權且極度強調優生學價值的城市國家,雖其國民所得遠超過台灣,但新加坡對視障者非常歧視,全國約有四千多位視障者,多數在工廠做粗工,月薪是台幣八千元左右,新加坡與香港的計程車多數不載盲人,因為他們認為若載到瞎子,那會帶來霉運,是不吉利的。 這次五天瑞士之行,最讓我滿意的是新加坡航空的餐點很好吃,另一是瑞士的空氣很新鮮,行程中有安排搭纜車上到阿爾卑斯山,可惜沒見到小蓮(阿爾卑斯山上的少女一書中的主角)。當時是五月底,可是阿爾卑斯山頂積雪仍在,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摸到雪,有綿綿冰的觸感。瑞士這個國家物價與日本一樣都貴得出奇,瑞士人的餐點也像日本一樣,根本無法與台灣相比,日本食物是食不知味而瑞士的食物則是太鹹,多數的餐廳並不提供開水,喝水得用錢買,想到在台灣,一進餐廳,通常就立刻一杯茶水奉上,我早視之理所當然,真又應驗了「生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我實在無法了解這個全世界人人欣羨的瑞士,何以吃那麼鹹的食物,且連一杯水都無法免費供應,這實在有違我對這號稱人間淨土的想像。這趟瑞士之行,幫妻子買了一瓶茉莉百合香水以及許多口味的巧克力,幫孩子買了一只瑞士手錶,我自己則兩手空空如也。 返國後三天,就要進行論文最後的口試。其實出國前,我早已準備妥當,也胸有成竹。我的論文題目是「中途失明者適應與重建之研究」這個命題,那些教授怎會比我更了解中途失明者的問題,感謝老師的厚愛與抬舉,口試在平和氣氛中結束。民國93年7月15日,我接到師大寄來的一份郵件,打開後請辦公室的眼明人幫我看,只聽到一陣歡呼聲、恭喜聲,原來是碩士畢業證書,我兩手捧著那一張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特教系碩士學位的畢業證書,內心百感交集,為了這紙功名,多少人前仆後繼協助我,同事包容我,家人支持我,得以成全。 台灣盲人重建院的主管秉持日本教育下的價值理念,他的領導風格是絕對服從與威權,對我這理性思維程序正好對衝,我總安慰自己為了五斗米,只能百般忍耐與妥協,有回評鑑前,重建院主管邀請第一兒童發展中心的賴美智主任來院指導,這位賴主任是台灣智障界一言九頂的人物,她也自認為她是身心障礙者的代表性角色,當日她問我:「為何不邀請附近輔大社工系的教授來輔導學員呢?」我說:「他們不懂中途失明者,不適合扮演這角色。」賴主任好奇地問:「他們都是學者專家,為何你認為他們無此能力?」此時我的主管早已火冒三丈:「柯老師,你以為只有你才能做中途失明者的心理輔導嗎?你太自大了。」 第二天,我就向我的主管提出請辭教務主任一職,決定全力扮演惠光導盲犬中心主任的工作。我的主管另請一位台北啟明退休校長,擔任教務顧問,我也就專心投入推動導盲犬的業務,到了民國95年,我的主管請我辭退那位啟明校長,我像他反應:「這應由你親自對他說才適切吧。」但我的主管卻要我扮黑臉,請那位校長離開,隔日在例行性的晨間會議中,我的主管突然參加每天例行的晨間會議,當場他無預警地宣布我從即日起擔任重建院副院長一職,我內心絲毫也不高興,因為與他共事十多年來,我深知他的領導風格我永遠是有責無權,而在長期的壓力累積下,也許也是造成我後來罹患憂鬱症的肇因。 民國95年六月起,我感覺對很多事情都不感興趣,坐在沙發上或車上,不到五分鐘就睡著,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工作壓力很大,才導致我身心俱疲而對什麼事都興致缺缺且還有嗜睡的情況。到了那年的10月起,突然我晚上變成睡不著 ,每晚僅能睡兩三個鐘頭,白天也完全沒睡意,我去診所看診,醫生開給我鎮靜劑,但吃了無效,後來開始服用安眠藥,也是無效,甚至是最強的安眠藥,但仍然沒有絲毫效果,一個月折騰下來,我精疲力竭。偶然我在收音機裡聽到憂鬱症患者會失眠,於是我立即上網搜尋「憂鬱症」的資料。 天啊!症狀一模一樣,原來六月份起我嗜睡,且對許多事情沒興趣,那便是憂鬱症的初期徵兆,我已失去治療先機,我立即請朋友載我去新莊署立台北醫院精神科掛號,我向醫師描述我的症狀,醫師立即也認定我已經得了憂鬱症。他連試了幾次藥都未見好轉,這段日子以來,我日漸消瘦,臉色慘白,每日去上班已如行屍走肉般,到了民國96年一月,總算睡眠被控制住了,每晚可睡六個鐘頭。我與妻子商量先請休假,好好調養身體,我總共有17天特休假,另外,依勞基法還可請30天病假〈只是薪水減半〉。於是我一口氣就從一月九日請特休假到一月底,同時我把Onor送還給惠光導盲犬中心,請同事暫時代為照顧。 到了一月底,我繼續請病假,二月份正值農曆年,當時我身心狀況滿好的,所以事先與住在左營的呂亮儀聯繫,一家三口利用春節搭高鐵南下,高鐵給我的感覺很舒適,有種天涯若比鄰之感。我的病假總共請到三月29日,事先我已被告之降職降薪,我從副院長一職降為導盲犬宣導員,薪水為兩萬五,我與妻子接受這違反勞基法的條件,但從三月起,憂鬱情緒逐漸又出現,儘管我這幾個月我都按時服藥。現在回想,我當時身心情況非常不好,但想到又要妻子一人負擔家計,且承恩又在補習班準備重考大學,若我沒上班,家計是有點為難,二十年前這個家是靠妻子一人月入一萬二而起家,二十年後仍要靠妻子兩萬多薪水來維持,因此我選擇重新回到盲人重建院上班。 第一天回去上班,一早在會議室裡,主管宣布我的職位為導盲犬宣導員,這對我造成相當衝擊,我一再告訴自己,人生起起落落,一定要看得開,到了中午,心情以較為平靜下來,可萬萬沒料到下班前,院方要求隔日需請醫師開一張我不會攻擊、危害週遭同事的證明,我聽得渾身顫抖,心想這分明是要我走路,憂鬱症只會傷害自己,怎會攻擊別人呢?罷了罷了!院方擺明是要我自動請辭,因為我年資已有十七年,院方當然不願支付我五六十萬的資遣費,當時的我不但身心已達幾乎只剩一口氣的狀態,我內心只覺得有萬箭穿心之痛,不!那已不是痛苦,那是一種徹底的無助與絕望。 拖著沉重的腳步,打著手杖一步步走回家。腦海只是一片空白,憤怒的思緒佈滿胸懷,我內心吶喊著,上帝啊!你在哪裡?等妻子下班回來後,我告訴她整件事的原委,她也為我叫屈並立即打電話到重建院,可是大家都已下班,並沒人接電話。妻子安慰我:「明天我們到台北縣勞工局申訴。」當晚我思考了許多問題,我的結論是我隔日即自動請辭,我沒有對不起重建院,我十多年來在台灣盲人重建院謹守分際,認真負責,至少上帝會有公正的裁決! 第二天到了重建院,我立即辦理離職手續,就這樣,我二度歸零了。第一次是26歲失去靈魂之窗,第二次是罹患憂鬱症,兩次都是在我前程似錦的關頭,變成一無所有,家裡陷入一片愁雲慘霧,妻子最是辛苦,孩子眼看我每天攤在床上、沙發上,距大學聯考只剩兩個來月的他,恐怕也是難以專心唸書。 從四月起,我整天躺著,我不想也害怕接到電話,我聲音沙啞,體重掉了五公斤,妻子也掉了四公斤,妻子告訴我:「你每天一個人呆在家裡不好,要不要去學學電腦,參加活動。」我沙啞地回話:「我氣已散掉,我不敢去撘公車,我害怕與人接觸。」爾後才瞭解憂鬱症可分兩階段,初期是「心理症狀」,此時透過諮商輔導再加上藥物就可穩定病情,但當整天攤在床上,連電話都拿不起來,什麼也不想、不敢做,這已是進入第二階段為「病理狀態」,此時只有住院就醫,憂鬱症的醫學專有術語叫melancholia,取其諧音是「沒人call你」,所以若週遭有親友電話拔掉,沒人call他,此時就應當趕緊採取就醫行動,否則恐會有危險的可能。 我每天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更怪的是,連煮個麵我都開始覺得有點困難,本來我滿擅長烹調料理,煎虱目魚與馬頭魚,我都能不讓魚皮有破損,所有魚就以這兩種最難煎,若有人說他會煎魚,只要考虱目魚與馬頭魚就可確定其功力了。到了五月,情況更糟,我聲音沙啞到連說話都很吃力,整個人元氣蕩然無存,僅是厭厭一息的病態,妻子見我情況不妙,更是憂心如焚,孩子又要面對聯考又要擔心我的健康,他內心自是著急、害怕整個家快要垮掉。 此時我腦筋還清楚,只是像個活死人般攤在那邊,已到了過一天就多賺到一天的處境了。五月30日上午十點左右,我躺在床上,朦朦朧朧中腦海裡出現一個念頭,自殺!這個念頭逐漸在腦海裡擴散,且我的心情隨之快樂起來,我愉快地想著如何自殺。去新莊中正路上撞車,我又看不到來車,弄個不好,只是斷手斷腳;若是跳樓,我住在五樓,跳下去恐怕還一時片刻死不了;對了!一週前,我剛買了一把菜刀非常鋒利,我忙拿出菜刀,可是我一直摸不到手腕動脈,如此一刀下去,只是皮開肉綻也是死不了,正無計可施間,猛然想起當天是回診日,我可拿到一個月額度的安眠藥,我曾聽人說過,安眠藥吞下後,若有高粱酒再灌入,很快就會走到奈何橋畔,正巧前年我兩位學生來我家吃飯,我買了一瓶金門高梁,他們只喝了一半。太好了!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回診時間是下午兩點半,我掛的是二號。 隨便吃碗大鍋菜後,我就上五樓〈頂樓加蓋〉,當時氣溫約有34度,我只穿著一條內褲。冷氣、電扇都沒打開,我拿出點字電話簿。找到新莊合成計程車行的電話,樓下咕咕鐘想了兩聲,兩點了,我該準備打電話叫車來載我去拿藥,可是我卻手摸著電話號碼,手腳卻沒有任何動作,頂樓非常悶熱,我全身溼透,身子也微微顫抖著,咕咕鐘響了三聲,我該趕快撥電話,但腳就是無法移動到電話機旁,就這樣咕咕鐘想了四聲,到了第五聲,我倒在地上,渾身溼透又抽搐著。 妻子六點回到家,他問我一切安好?我沒有搭腔,其實已經有十多天我都不想說話,她卻告訴我:「不知為什麼?我今天整天淚水,汨汨滴個不停。」當晚我勉強吞下幾口飯,我根本沒有胃口,洗完澡,我上了頂樓,躺在床上,頭腦一片渾渾噩噩,我沒開冷氣,也沒開電扇,我只是覺得我快要死了,整晚我都沒睡,整個身子不停顫抖著,早上六點時,妻子見我沒下樓,便忙上頂樓查看我的狀況,我嘶啞的嗓子勉強擠出兩個字,「就醫」。 妻子隨即下樓火速進行危機處理,她是個臨危不亂,大開大闔的女中豪傑。 她要求承恩留在家應變,她到了上班地勞保局,立即與大哥聯繫,並透過教會朋友詢問市立聯合醫院,松德分院〈也就是前市立療養院〉有無病房。大哥打電話通知我,他要前來載我去醫院急診,我氣若游絲地婉拒他的好意,他很著急問:「我為什麼你不要?」我說:「我怕」。可是我一點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接著他又打了兩通電話來,我都沒接,承恩兩次衝上五樓告訴我大哥同我通話,我都揮手拒絕,後來大哥便與妻子商量,妻子堅持要把我送到市療急診,到了十一點左右,大哥來了,他看我身穿一條內褲,渾身是汗又不斷抖動,臉色憔悴成死灰色,著實也吃了一驚。大哥斥令說:「走,去市療!」縱使我毫無意願離開浸濕的床鋪,大哥知道情勢危急,哪容我攤在床上等死,他一手把我從床上拉起,承恩立即從衣櫃裡抽出一件圓領衫,幫我套下去,接著又幫我穿好褲子,我的健保卡、身分證、殘障手冊,妻子早就交給承恩,於是我被大哥與承恩把我從五樓攙扶下樓去,臨上車前,我抬頭面對我的家,心裡有個念頭,這也許是最後的眺望〈雖然我什麼也看不見〉。 到了市療急診處,大哥與承恩趕忙讓我坐在椅子上,然後去辦住院手續,我告訴大哥,我睡眠不好,希望是單人房,市療急診病房僅有兩間單人房,幸好大哥行事穩健,機智過人,總算幫我爭取到一間單人病房,要住進病房,先得做心電圖、x光等檢查,我坐在輪椅上,承恩幫我推著輪椅,完成必要的檢查後,我就被送進病房,不久,主治醫師來問我病情狀況,我勉強把在署立台北醫院精神科治療情況概敘一遍,並提到近日有想輕生的念頭,我只聽到醫師對大哥說:「看來不太樂觀。」 由於我沒有帶署立台北醫院的病例去,所以市療無法判斷怎樣開藥,市療急診病房從來沒見到盲人住進來,故要求須有家屬晚上陪伴,我請承恩與妻子聯繫,並討論可以找哪些人晚上來與我住,第一個晚上是麻煩我的外甥(施博承,目前就讀北科大),接下去三個晚上都是我重建院的同事,他們主動編隊,輪流看護,從新莊來到東區的市療可有一段距離,且晚上每半個鐘頭護士就來查房一次,我無以回報他們的即時伸援。 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四是我住進市療第一個晚上,醫師給我吃了藥,但我心狂跳不停,約每分鐘兩百下,且頭部左右太陽穴似乎有兩只拳頭猛烈撞擊,我痛苦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半夜幾點?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念頭,若照當下心跳速度如此驚人,我想三天內必死無疑,想到死,頓時又讓我快樂起來,只要再忍耐三天,就可永遠解脫了,雖頭痛欲裂,但心境反而平穩下來,我開始擬遺囑,但每當背好遺囑一句,不到一會兒又忘掉,我的兩邊太陽穴不斷被撞擊,思緒無法專注,我一遍又一遍背著遺囑,隔日下午兩點大哥與承恩會來看我(妻子因工作無法請假),所以我必須背好遺囑向他倆交代清楚。 終於到了清晨,我把遺囑背熟在心,外甥一夜沒個好睡,我忙叫他先回家休息,外甥見我腦筋說話條理分明,以為我沒什問題,就先離開醫院,他哪知道我正愉快地迎接死亡,所以當下的我呈現迴光返照的正常模樣。 我忍著痛苦,吃了早餐後,又複習幾遍遺囑內容,雖心臟仍狂跳不停,兩邊太陽穴頭痛欲裂,然而我的心境卻是雀躍的,暗想著三天後我就可解脫人生這場苦海。用完中餐後,我急切等待家人的探訪,我一再按有聲手錶,一點、一點二十分,一點半,到了一點五十分,突然腦海裡升起一個念頭,我不想死,我感到莫名其妙,求生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兩點時,大哥與承恩走進病房,我沒有提起遺囑的事,他倆見我一臉憔悴,大概也猜到我整晚沒睡,當轉念之後,我開始積極面對憂鬱症的治療。 市立聯合醫院的松德分院,也就是以前的市立療養院。一般大眾都認為住進市療,就是精神病,也就是瘋子。很多人不想讓人知道,亦或不想住進此家全台對精神疾病最專業的醫院,其實有不少人得了憂鬱症卻羞於讓他人知道,這是社會教育得再加強宣導的地方。其實精神科疾病分為精神分裂症與精神觀能症,前者的確難以治癒,我住的急診病房總共有三十多人,只有我是憂鬱症,其餘都是精神分裂症,像憂鬱症、躁鬱症、恐慌症、強迫症、幻聽,等等都屬精神觀能症,只要經過良好諮詢與復健,精神官能的病患多可恢復正常。 起初我也不知道週遭所住的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其中有一位中國醫藥大學醫學系的學生,也有一位中原大學碩士畢業的患者,我心想他們學歷程度很高,於是我好奇地與他們倆攀談,可是講不到三句話後,話題竟然出現耶穌與釋迦摩尼打起來誰會贏?一時把我愣在當場,他倆一再爭執誰會贏,後來他倆要我擔任裁判,我試著不傷和氣地對他倆說:「耶穌與佛祖最後打成平手。」經常有病友在我房間走來走去,起初很不習慣,後來就習以為常了,醫師為確定患者睡眠狀況,每半小時就來查勤一次,我每晚總是凌晨一兩點就醒來,再也無法再入睡,也許他這種查勤措施,讓我有預期心理而無法睡好,醫師一再加重安眠藥計劑量,但直到出院都沒能解決我睡不著的問題,我也一直擔憂該怎麼辦?沒想到出院回家後,卻可以一覺到天亮。 公用電話在我的病房正對面,我常會聽到病友打電話給家人說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一位男病友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他母親,他一再懇求:「阿母啊!趕快來把我帶回家,這裡住的全都是瘋子,我不要整天跟瘋子住在一起。」其實也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又有有一次我聽到一位女性與家人正常對答,我深感好奇,等她講完電話,立即上前問她為何住進來,原來她也受憂鬱症所苦,為時已五年了且家住新莊,突然我覺得不再那麼孤單,她說以前住過長庚,這回是第二度住進市療,這可把我給嚇住了,憂鬱症是絕症嗎?她一再說她很想跳樓。後來又住進一名女患者,我聽她與別的病友聊天,得知她以前是政大法律系畢業,後來罹患躁鬱症〈Bipolar〉,從此進出市療無數次,有回我問她:「為何妳進來這裡?」她說:「因為她把媽媽與妹妹揍了一頓。」躁鬱症比憂鬱症更不易復健成功,如果當事人與家人對此症狀了解不夠,往往一段時間就會轉呈憂鬱心境,而過一段時間又會躁症上身,兩者來來回回,多數躁鬱症患者呈現躁症時,會出現狂買東西,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是個擁有全世界的偉大人物,若此時不儘快就醫,可能容易產生攻擊行為,所以憂鬱症與躁鬱症是不同的兩類精神官能症。 急診病房的主任叫陳坤波,有天他來看我,我問陳醫師是否憂鬱症會導致記憶力退化,他反問我:「你覺得記憶力有衰退嗎?」我不是很確定,於是他說:「我是台灣人,你顛倒說一遍。」我試著說:「人灣台是我。」他拍拍我的肩鼓勵我:「沒問題啦!」原來這句話就可測出一個人記憶力有無退化,憂鬱症患者有些人會出現假性癡呆症狀。 整棟病房上午與下午都會安排職能治療活動,如打籃球、打麻將、跳舞、寫書法及音樂欣賞等,我選音樂欣賞,但是常因晚上沒睡好,所以總是音樂一放沒多久,我就睡著了,一旦醒來,一顆心卻常跌落到谷底,全都是負面思緒,這種莫名其妙down到谷底的情緒不定時襲來,每當低落時,我就不斷禱告,說也奇妙,禱告辭其實一再重複,但卻可以蓋過那份無來由的憂鬱。有一回音樂欣賞課,坐在我旁邊一位先生說他再半個月就可出院了,他也是新莊人〈新莊怎麼這麼多憂鬱症患者〉,他市療進出數不清幾次,已有二十年,不!我不相信這憂鬱症是絕症,我一定要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住院一個月後,有天護士帶我到一個房間,一進去,陳坤波醫師對我說:「房間裡總共有五位醫師,我們經過一個月診斷下來,認為你的病是憂鬱症引發過度恐慌症,找到病因,就有方法治療。」抗憂鬱劑有很多種類,適用不同症狀患者,但憂鬱劑要服用四到六週後,才會展現效果,平均憂鬱劑也需吃九個月到十三個月。我大概明白有些人為何二十年都無法根除,其中一個很重要原因是,大多數的病患服用憂鬱劑四到六週後,病情就有明顯改善,患者往往自行調節藥劑量,他們無法堅持按指示服用九到十三個月的抗憂鬱劑,所以導致病症時好時壞。憂鬱症起源《註二》於壓力過大,當壓力過大且一直存在時,就會帶來焦慮,此時若壓力源仍沒改善,很容易轉為憂鬱症,我詢問了五六位醫師及一位待過憂鬱症支持團體的資深護士,關於憂鬱症復健的方法,但我無法得到最完整的答案。 住院期間,有很多親友、同事來看我,我的會客率是第一名,有一位來自花蓮的視障者林幼有天帶她的導盲犬POLO來看我,令我很驚訝,因為我與她塑為謀面。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執行祕書洪錫銘(兼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理事長)與其妻子張閱薌兩度到醫院探訪,並熱誠邀請我日後到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這一對夫婦投入盲界三十多年,不愛名也不愛利,奉獻心力,始終無悔,全台灣沒有第二對夫妻能真心為盲人兩淚插刀。張閱薌小姐 還是我與妻子的媒人呢!這位盲界的阿薌姐,在我生命裡的兩度歸零時,她總會伸出溫暖的手,宛如在大海裡浮沉時出現一塊浮木,讓我平安渡岸,再度重生得救,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妻子每週六與週日都會來,七月承恩考完試後,他都騎機車載妻子遠從新莊,頂著攝氏38度的高溫來陪我說話,妻子心理負荷最大,我住在醫院,生死未譜,而承恩又要準備大學聯考。後來,她其實也壓力過大而去診所求醫,吃起抗焦慮劑來,可憐的小女子一人扛下全家的大小事。往往我們都把關心焦點放在病人身上,其實家屬更需要給予關懷與支持,因為家屬也是憂心如焚,焦慮不已,當然需要心理支持。 南京東路國語禮拜堂及新莊靈糧堂都一再傳禱告網,很多人都在為我禱告,且南京東路國語禮拜堂,曾有兩位童工到醫院來唱詩歌給我聽,並為我禱告。國語禮拜堂有兩位姊妹,一位名叫幼蘭,另一位是珍妮,每週必開車載妻子來看我且都會帶些好吃東西給我,提起這兩位教會的姊妹,真令我與妻子欽佩,她倆是早年北一女中的同學,現今都有份高階工作,但在她們身上卻感受不到那份驕氣,反倒是百分之百的真誠與用心,她們可說是基督徒的典型代表,因為她們都親身實踐了許多聖經上的教誨,很感恩新莊慈濟關懷小組也有四位師兄師姐前來探望。 我當兵時學習到理性的思維程序,所以儘管已受洗多年,但我實在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可這回上帝在我臨死邊緣垂救,他悲憫且寬恕我的罪,他認為我還能為社會所用,生命中二度歸零後,再重新給我一次機會,為了報答這份恩典,無論如何我務必努力勇敢地重新站起來,而且更要徹底改造過去的我。 到了七月中旬,情緒不定時波動的情形已不復在,醫師已能控制住我的病情了,我開始檢視自己過去的種種,也開始為未來種種做設想,對於憂鬱症復健的細節也著手仔細推敲,醫師通知我八月三日可出院,當時我已把憂鬱症復健方法弄清楚,整個復建可分為四要項: 1 需完全與醫師配合服藥,絕對不能自行當醫生,因為抗憂鬱劑服用四到六週後會有明顯改善,但憂鬱劑原則上需服用九個月到十三個月,甚至還需更常一段時間,患者及家屬需百分之百遵照醫師服藥指示。 2 需有家人支持,家人要了解憂鬱症的病徵,儘量給予正向思維,特別要避免隨便指責患者。 3 需與社會互動,當義工也好,等情況越來越穩定後再找一份工作,那份工作最好不要充斥負面能量亦或壓力過大,如能在工作中尋求成就感,才是克制憂鬱的有效良方 4自我調適。這是一輩子的事,不能太完美主義,能哭就哭,想笑就笑。讓情感、情緒自然流露出來,女病患憂鬱症約為男性兩倍,但男性自殺成功約為女性四倍,其理由是源自古諺「男兒有淚不輕彈」,多數男性情緒沒有紓發管道,因女性多愛說話、掉淚,反而適時幫助她們發洩情緒。其實在三四月間我很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另外,憂鬱症患者要多與人說話,,因為這是復建的好方法,個人同時可藉由宗教、諮商、閱讀、思考等方式來調適身心。 民國96年因憂鬱症在市立療養院急診處住院63天。歷經此劇變,出院前我就有個想法,我要修正自己、改造自己。我要成為一個新的我。 出院後,我第一個打電話給廖翠玲,請她誠實地告訴我,與我相處最令人受不了的感受是什麼?她告訴我:「你太嚴肅」。後來又問了幾個昔日同事,答案皆大抵相同。也或許是我太精,到頭來精出個憂鬱症來。回想在台北工專時,我被視為班上的開心果,但後來我卻從高空跌到谷底,遭遇了難以想像的人間冷暖,加上長久處於一個扭曲的工作職場裡,我變成一位人前嚴肅、悶騷,隨時眉頭緊蹙,令人難以親近的人,而現在我逐漸在轉變中,很多人覺得我越來越聒噪,而且說話常喜歡胡謅一番,還會裝無辜,裝可愛,其實這就是原本的我,昔日同事 都認為我現在比以前較容易親近,我已喜歡上那調皮、愛搗蛋的真我融入多年來歷經滄桑而被扭曲的心性。 現在的我已經回歸正常生活,每當回想起鍾老闆那句智慧名言「神仙老虎狗」縈繞腦海,25年前我就咀嚼過當狗與老虎的滋味,後來在視障界從狗逐漸變為老虎,最後幾乎達神仙的層次,而如今我又變成狗。我相信只要我勇敢面對,努力奮鬥不洩,我仍可成為猛虎為家人、為視障界盡我己力,也許我八字太輕,小時母親就告訴我,依據農民曆的計算,我僅有「三兩六」的命,也許這就是我永遠到不了神仙境界的原因吧!就讓有福報的好人去當神仙,我甘願永遠當一頭猛虎來護衛我週遭所有的親友與夢想 〈民國97年〉正好是我看得見與看不見各一半的歲月分界,這看不見的26個年頭,一路歷經生命高低起伏,有不計其數的好心人,幫盡我生活中的大小忙,我雖看不到你們充滿真誠、愛心、善良的眼神,但我卻可以領受你們那份真心,今日的我,除了感恩還是感恩,回首已過天命之年,生命看似曲折坎坷,高低起伏,但若從另一角度來看,我的生命是那麼的絢爛璀璨,人生圖畫上早也五彩繽紛,親愛的讀者們,你會怎麼想呢? 【後序】 一個嚴肅美麗的巧合 ~柯承恩 人會如何去描述自己家庭的幸福呢?在生長路途中,我不斷思考生於在一個父母皆為盲人的家庭,我算幸福嗎?長久以來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同學有的,我幾乎都有,我每天的生活幾乎與其他人無異。直到近年,或許是因為上了大學,思想與眼界變寬變廣,我才愕然發現,原來,這所謂的平凡生活,是千辛萬苦掙來的,我的父母花了百分之兩千的心力維持這個外人眼中的平凡。你或許熟悉盲人敲著手杖走在陸上的模樣,但你可曾想像如何矇眼做一桌豐盛的飯菜,且20年如一日?很多人都在股票裡致富或潦倒,但你能想像一個雙盲家庭只靠聽力,每天孜孜不倦地汲取有限的資訊,為了只是替家裡維持基本的生計?讀碩士在現在的社會似乎不是一件難事,但是如果身為盲人卻又讀取師大特教碩士呢?突然間,我發現我生命的不凡。 我們生活是多麼的嚴肅,因為有許多的東西必須是井然有序的,所有的安排都維繫著三個人而密不可分,這樣的生命共同體又是何其的美麗,靠著我們自己的努力,我們的生活在常人眼光中,有著絲絲的不可思議。在嚴酷環境下的果實總是甜美的,我抽屜像簿裡一張張的照片,紀錄著我們全家的改變,曾經看過一部中國大陸的影片「少一個都不行」,我想這也是我深刻的心聲。現在的一切是靠著樂觀機警的媽媽開拓的,然而沒有爸爸百折不撓的毅力,又豈能在現實的社會以令人敬佩的姿態,闖出一片天,如果說我曾經貢獻了什麼,那或許就是我樂觀的面對所有的不便,接納而且感謝這一切吧!在這個家庭出生長大,是緣分,是巧合,我愛惜這份巧合,因為它既嚴肅而且美麗。 【後序】 上帝的恩賜 ~陳錦純 回顧這52個寒暑,雖有風霜雨雪卻也不乏甘露與陽光。我們深信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來學習生命中本質所缺乏的東西,所以無論遭遇任何苦難、考驗,我們都願意接納與學習,求上帝賜予我們有愛與被愛的能力,有豐富的智慧在崎嶇、動盪中,得以平靜、安穩。 謝謝上帝賜給我們寶貴的生命。 謝謝上帝賜給我們堅毅、樂觀的信心,熱誠、單純的本質。 謝謝上帝賜給我們彼此勇敢、進取的伴侶。 謝謝上帝賜給我們懂事、貼心又乖巧的好兒子。 謝謝上帝為我們全家預備了可安歇的青草地,陪伴我們走過死陰的幽谷。 再一次謝謝所有在我們人生旅程中陪伴我們的所有人們,不論認識我們或不認識我們的人,我們都真心感謝。你們為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我們身上留下不可抹滅的痕跡。 謝謝明期很努力很努力地寫下這本書,小女子我也才有「借花獻佛」的機會,表達我對所有曾幫助過我的人們致最深最深的謝意。 《註一》 中途失明係指從出生後視力皆為正常,其後因為疾病或意外傷害導致視覺器官,如眼球視覺神經、大腦視覺中心之構造或機能發生障礙,經治療仍對外界事物無法作視覺之辨識,且無法再進行原有工作、學業、或生活之『較具勞動生產力』的視障者,且其不曾接受過特殊教育服務,如就讀特殊學校、融合教育或透過身心障礙學生升學大專院校之甄試的協助。 《註二》 憂鬱症起源甚多,如遭外界重大意外事件、親人死亡、情感婚姻破裂、失業或遭經濟困境等,憂鬱程度視個人人格特質或遺傳等因素而輕重不一。 【番外篇一】 大學教育 民國84年三月重建院學員當中有一位來自苗栗縣通宵鎮的學生,他畢業於新竹高中。他希望能參加「盲聾生特別甄試」以進入大學就讀。教育部從民國58年起首度淡江大學中文系,招收兩名全盲學生就讀大學,後來則改稱「盲聾生特別甄試」。視聽障高中學生可透過此一特殊考試而進入大學就讀。對視障者的考試方式有二,一是放大字體試卷,另一則是點字試卷。可是重建院學生多數為中途失明者而點字摸讀速度很慢,單摸題目摸完也就敲鐘,哪還有能力作答。但我又想起可改用錄音帶試題,並用錄音帶做答的方式就可解決了。於是我聯繫該年的承辦單位—文化大學甄試委員會,並向該單位的一位承辦小姐說明我學生的需求。那小姐為難地表示:「二十多年來從沒採用過錄音帶方式處理,她必須請問甄試委員會委員們的意見。」一週後,那小姐打電話告訴我:「很抱歉,我們無法採用錄音帶方式考試。」我追問其原因,她表示:「:台北啟明學校反對。」我一聽此言,不可置信,忙續問:「為何台北啟明學校反對?」她說:「若採錄音帶考試會圖利中途失明者。」我驚愕不已,簡直莫名其妙。我立即打電話到靜宜大學,找李家同校長,我向他報告整件事情。他遺憾的嘆了一口氣並承諾會幫忙處理這件事情,當日李家同校長便寄出一份雙掛號給文化大學校長。 兩週後獲電:「你那位學生可來報考,可是因為時間太匆促,來不及準備錄音帶,這回先以報讀方式考試。」也就從那年開始,視障生考試方式有放大字 體點字與錄音帶等方式。不過,對於身障學生接受大學教育,我國從民國58年起至今都採特別考試,並非與一般眼明學生進行學測與指考,根據日本厚生省統計截至2007年底止,日本視障者總數為30萬五千八百人,而在大學就讀之視障生僅有510人。反觀我國,根據內政部統計,於2007年底止,視障者共有54,319人,但就讀大學之視障生卻高達616人。這個巨大落差關鍵在兩國教育政策的不同,日本視障者參加大學聯考是與一般眼明學生同樣考題,若有圖形題目則改以難易相同之文字敘述性題目,且在日本若要就讀國立大學,還須再參加一次考試,因此日本國立與私立大學,除早期幾所私立大學名校外,國立大學程度 皆遠優於私立大學。因此能在日本唸國立大學之視障生,都是極優秀的學生。反觀台灣從民國58年起至今,視障生都是透過特別甄試進入大學。特別甄試題目當然無法與一般生的學測、指考相提並論,學問、知識不應採用社會福利的觀點來辦教育,日本與先進國家對視障者的教育政策是值得我國省思。 【番外篇二】視障者的就業 長久以來高、普考都規定視力低於0.2者不得報考,後來再改為0.1以下不得報考,對其他障別亦有所限制條件,後來在有心人士不斷挑戰、奔走下,終於考試院設置了「殘障特考」,以便殘障者得以經此考試而成為公務人員。民國85年第一次舉辦殘障特考,它的作業流程是,考選部委請行政院人事行政局,調查全台政府機關所需各類殘障需求人數來辦理考試,為國舉才。但沒料到第一次問卷調查下去,很少機關願意雇用殘障者,於是考選部再度行文要求各機關增高雇用殘障者比例,經過第二次調查,全台需要殘障者增至四百多位,但卻沒任何機關願意進用視障者,我又想起民國75年參加伊甸在金山舉辦的殘障聯誼活動,那個肢障女孩說的話—視障是所有殘障類別中最低的一等。 瞎子永遠帶著原罪,乏人問津,後來考試院不得已,臨時於考試院與考選部勉強晉用兩位五職等的視障缺額,但從第二次殘障特考起,招生簡章規定視力低於0.1以下不得報考,且考試方法為弱視者採用放大字體試卷,而全盲則一律用點字試卷與點字作答,除非該考生是近六個月內失明且有醫師證明者,則不在此規定之限。 這樣的考試方法有兩個問題,其一是對中途失明者,點字試卷與點字作答的方式是有困難的,其二是六個月內,全台灣沒人能把點字學到可以點字試題、點字做答的功力,也不可能對付放大字體試卷。這又讓我想起盲聾生特別甄試,在起初開辦時也有相同的盲點。我實在不好一直再去麻煩李家同校長,所以我直接與考選部連絡,我與那位承辦小姐討論了好幾次,最後甚至與她大吵一架,結果當然還是維持原狀。因為她告訴我:「當初你們視障代表來開會,就要求這樣的考試方法。」聽了她的說詞,我猛然省悟到盲人等於點字、等於按摩,這大概是台灣人(包括許多視障者)對視障者的認知,書生手無寸鐵,只能訴諸筆伐,於是我在碩士論文裡,猛烈批判此可笑的政策。 民國93年有次考選部針對殘障特考召開一次檢討會,幸好我有機會參與這次會議,因多年來始終在考試規定上常發現諸多瑕疵,所以此次在會場,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都一定要為中途失明者的前途,力拼到底。當天會議由考選部部長主持,我心裡很是高興,天時、地利、人和,考選部部長在場,才能解決問題,會議進行過程中,僅我一人單打獨鬥這個議題,其實與會者也有另兩名受過高等教育的全盲者,但他倆保持沉默,我前後共舉手發言三次,部長被我緊纏住此問題,他也有點招架不著,最後質疑:「你說的可真有其事?」我振振有詞:「您可以立刻請你秘書拿簡章來核對!」於是他確認之後,承諾他們會儘快改善此規定。隔年的殘障特考簡章果然去掉視力低於0.1這個限制,且考試的方法則由考生自行選擇以點字、錄音帶或電腦等考試方式。 多年來政府本著照顧身心障礙者而制定了定額雇用法規,早於民國79年,勞委會委請師大吳武典教授,針對公民營機關做問卷,有效問卷有198份,其中有一道命題是下列四種障別依雇用意願給予打勾。結果並不讓人吃驚,第一名當然是肢障,第二名是聽障,第三名是智障,第四名問卷上寫的為視障,但沒人勾選。定額雇用制度立意雖值得肯定,但法規並無規範障礙類別,因此多年來公家部門多數超額僱用,而民間單位為了不受罰最低基本工資〈現為17280元〉也多數僱用足額身心障礙者。可是若進一步了解,肢體障礙者是最大的受益對象,視障者固然因視力限制而無法從事許多工作,但視障者無論是全盲或低視能,藉由盲用電腦與放大軟體的協助,還是相當具有競爭力。 民國85年我打電話給當時任職台北市社會局局長陳菊,請她於台北市政府僱用身心障礙者,她表示市政府已超額僱用了,但我追問:「有任何視障者嗎?」他踟躕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基於障別平衡的考量,懇請她僱用一位視障者,陳菊局長委婉地說:「她須與阿扁市長討論。」ㄧ個月後,台北市政府社會局僱用了八位視障者,民國90年視障聯盟副秘書長蔡再相先生,極力與當時任職勞委會主委的陳菊,商討於職訓局與勞保局僱用視障者,擔任電話諮詢服務工作。 視障聯盟副秘書長蔡再相先生從事盲胞服務工作十多年,經蔡先生極力向陳菊主委爭取,後來陳菊獨排眾議破天荒於勞保局僱用9位視障者,而於職訓局安置15位視障者,台灣行政首長對視障者最為用心僅有陳菊一人。民國98年7月1日起,公家部門每34人而民間公司則每67人需僱用一名身心障礙者,然視障者應當又是無法受益的對象,畢竟行政長官像陳菊一樣關心盲胞事務,民間公司如敦吉科技董事長鍾正宏,以及中華電信研究所副所長張光耀等能真心接納盲胞肯定盲胞的能力之人,在社會上屈指可數。 中華電信研究所副所長張光耀先生長年投入視障者之學習、就業、休閒活動不遺餘力,充滿熱誠,並經多年努力,於民國九十八年晉用數位視障者來擔任電話客服一職,為視障者之就業開起另一可能性。 我國的金融公司,每當視障者要去開戶,皆要求須兩位保證人陪同且要盲人親自簽名,可是先天盲者根本沒有國字的概念,而銀行行員,往往硬性規定盲人務必親自簽名,且要求有兩位保證人才能受理開戶。歷經多年來的經驗後,我得到一個結論是,盲人的立法與政策須有盲人參與。且盲人須涵蓋先天盲者與中途失明者,唯有如此所制定出的政策才會更加周全。 中途失明者的輔導工作是非常重要的環節,它關係到其重建是否能成功,也關係到自我接納以及融入社會的狀況是否良好,我一向堅持同質性諮商輔〈peer counseling〉,唯有與當事人站在同樣高度,同是過來人的角色,才能獲取當事人的接納與共鳴,可是幾乎台灣所有視障機構都採用社工來扮演這角色,社工要了解的對象有老人、婦女、孤兒、殘障者等,所有社會問題都要涉獵,如此一來,哪位社工有天大本領,能對視障者有真正深入的了解?此外也有不少身障機構認為,只要是專家學者就能扮演好中途失明者的諮商與輔導,我的理念太過理想化,無法獲得主管認同。 其實我曾邀請救國團張老師與生命線執行長來重建院演講上課,但他們都承認他們沒有能力勝任,台灣在身心障礙者這個領域,以智障類別所投入的人力,及其學理與實務的績效,在所有障礙類別裡堪稱最優,也因此主管機關在制定相關政策都以智障領域的學者專家馬首是瞻。內政部每三年會針對所屬身障機構進行評鑑,其中有一道命題是有無教導學員如何穿褲子?這分明是依智障類別所設計的鑑定要項,可內政部卻套用相同的評鑑內容於所有障別。每次評鑑,我總要與評鑑委員大費周章的說明,因障別不同,不能一視同仁,但我勢孤力單,總 無法真正說服那些學者專家與內政部官員。 【番外篇三】天使 承恩他才小學畢業,心智比同儕成熟許多,他兩歲起就是家裡的指南針,舉凡找公用電話、看公車號碼,去菜市場買菜、買水果,以及如何挑選等等,都是現今草莓族所難以想像的經歷與磨練。一家四口,兩個瞎子、一位小孩,外加一隻導盲犬,走在陸上,這畫面可是如此特別,只可憐那些同情、關愛、歧視、好奇等眼神,全都得由承恩概括吸收。當他幼稚園時,有回拿玩具給我,我沒伸手去接〈這是後來義工私下告訴我的〉,天真無邪的他當時一定覺得爸爸不愛他,看卡通影片時,他常會高興指著電視畫面上,問我那什麼意思,我卻無法立即滿足他的好奇心,妻子在字卡上打上點字,問他這是什麼?他看字卡上是一顆蘋果,就說是蘋果,妻子摸著點字才能確認孩子是否答對。說也奇怪,他從小就不肯讓別人幫他洗澡,否則就嚎啕大哭,只有我與妻子幫他洗澡,他才會很快樂邊玩水、邊咿咿呀呀叫個不停,佛洛伊德的人格六歲決定理論若為真,那這孩子腦海裡日日衝擊下,其人格特質必然有所偏頗,這不是對錯的問題,此乃上帝的旨意。 曾有一天,承恩上吐下瀉,整天都沒進食,我們帶他去看了醫生,打了針也吃了藥,但到了深夜十二點多,憂心匆匆的妻子來告訴我,承恩呼吸急促且又發高燒,應去新泰醫院急診,當時我衡量,計程車是叫不到的,對了!最後還有 一張王牌,我去把Aggie叫起來,幫牠帶上導盲鞍,我想當時Aggie一定一臉困惑,之前深夜兩三點去運動公園,已令牠膽顫心驚,怎今天十二點多就要出門? 承恩此時已無力自行走路,我就把他放在我肩膀上,讓他兩腿夾住我的脖子,而雙手抱住我的頭,於是我下了「let’s go」指令給Aggie,左手緊握導盲鞍,妻子左手緊握我的右手,而孩子則奄奄一息趴在我的雙肩上,前鋒部隊aggie帶領著兩個瞎子及一個幾乎昏迷的小孩,緩步向新泰醫院行去,此時夜深人靜,也沒人聲與車聲,一家四口默默向前行,乖巧、聰明的「部隊長」,擔負著保護三個人的安全工作,讓我們平安順利抵達新泰醫院急診室。 醫生見情況危及,建議讓孩子躺在病床上施打點滴,那時已是凌晨一點半多,我與妻子守著孩子,Aggie也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幕,到了清晨五點,我請妻子守著孩子,我則帶Aggie去運動公園,六點不到我與Aggie返回急診室並買了早餐,到了七點左右,點滴滴完最後一滴後,我們原班人馬沿著相同的路線返家。我用手摸摸Aggie的頭,並不斷跟牠說「good girl」「 good girl」,大力讚美她的用心幫助。 【番外篇四】導盲犬 本來我期盼aggie能與我共同完成碩士學位,可是多年來,她操勞過度,屢受無情謾罵、拒絕以及流浪狗的威脅,才八歲就已身心俱疲,恰巧紐西蘭的指導員來台,他隨同我與aggie去師大,那位紐西蘭的專家Ian Cox對我說:「Aggie需準備退休。」我驚問:「為什麼?」他冷靜地分析:「Aggie的前後腳關節已退化,爬樓梯時腳很痛,只是他一心為你工作而掩飾她的痛楚,不讓你察覺。」 一聽此言,腦海轟一聲巨響,我心裡根本沒準備,且聽到牠為了我,忍著腳痛,我忙蹲下身來把Aggie摟在懷裡,我的好伙伴,你擔任台灣第一隻導盲犬,注定要吃很多苦,我緊緊抱著Aggie,牠似乎也感應到我心情,牠把頭枕在我大腿上,讓我輕輕撫摸著牠的頭, Ian告訴我,他回紐西蘭會幫我找一隻合適我使用的導盲犬,我雖不捨aggie離開我,但牠身心俱創,不讓牠退休,只會增添牠的痛苦,後來,終於找到一隻拉布拉多與捲毛獵犬混血的導盲犬Onor,這隻Onor與Aggie都是母狗,但個性完全迥異,Aggie是內向、溫柔、認勞認怨,百分之百的服從與忠貞,尋找定點只要教一次就記得,而且如果犯錯,只要教一次就改過,可是這支Onor從小在紐西蘭就赫赫有名,她八個月大時得過紐西蘭導盲犬健康第一名,獎盃一座,且在一周歲時成為紐西蘭月曆上五月份的封面美女。 這隻Onor個性活潑,熱情無比,隨時就往臉上親來,起初我很不適應,後來見她實在可愛得很,也就配合演出擁抱接吻了。onor走路速度是全台灣二十五隻導盲犬最快的一隻,還好我一向腳程很快,且她判斷障礙物的能力很強,經常 只與障礙誤差兩三吋的間距,她都能讓我毫髮無損地快速通過,指導員告訴我,台灣視障者,除了我之外,沒人能駕馭得了她這隻火爆浪女。 Onor唯一的缺點是貪吃。在紐西蘭受訓時,指導員就無法解決她貪吃的毛病,Aggie剛從日本帶回台灣時,有位同事拿塊餅乾給Aggie吃,但Aggie卻把頭轉向另一邊,不去理會餅乾,其實拉拉與黃金獵犬都有貪吃的毛病,有人笑說這兩種狗,通常都是撐死而非病死的。紐西蘭的街道大抵還算乾淨,Onor一到台北,見到滿地都是被丟棄的骨頭、芭樂、麵包、她樂翻了,為此她經常被我修理,但連紐西蘭的專家都無法戒掉她這貪吃毛病,任我再怎麼處罰她,也是沒用,她腦筋精明無比,知道我非等閒之輩,每每偷吃東西都先含在嘴裡,若見我沒任何反應,她就邊走邊吞進肚子裡。我也知道她有這一手,因而只要他頭稍微一動,我就立即喊stop,然後彎下身用雙手把她上下顎拉開,取出含在嘴中的食物,我倆每天都在較量功力。 其實若以導盲犬角色來看,Aggie是最優秀的導盲犬。她能忍耐其他導盲犬難以達到的程度,且Aggie的服從性也是毫無瑕疵,犯錯只要糾正一次,就會立即改正過來。民國97年,大年初一,一家三口前往台中看Aggie,當時她已14歲,退休後生活安逸,體重竟然高達30公斤,我剛帶她時,她僅僅只有23公斤。她的生日是12月5日,這個日子恰巧是台灣的愛盲日,你說這不是上帝的旨意嗎?看她吃好,喝好,過著舒適、快樂的退休生活,內心頗感欣慰,只是,當我叫她「Aggie come」, 她並未接受指令,後來她走到我身旁,我撫摸她的頭、她的身體,我又再試了一次「Aggie sit」 ,但她仍不聽我的指令,她真的已完全忘記我了嗎?亦或是她不想再認我,當年我用最嚴厲的標準要求她,管教她,在她心底,我是個教官,最好能永遠不要見到我。不管她心底怎麼想,我永遠感激她,我相信她也永遠記得我倆全台走透透,到處與人理論、被流浪狗圍攻,被火車站剪票員刁難,新莊運動公園無論刮風下雨都有我倆的蹤跡,心理只是祝福她長命百歲,記得也好,忘記更好,她為台灣導盲犬走出新的一片天,Aggie將永遠留名於台灣導盲犬發展史上。 而Onor則是最好玩的一隻導盲犬,Onor若當寵物,那她每天定是家人的開心果,如果我還會帶第三支導盲犬,我會渴望帶德國牧羊犬。德國牧羊犬想帶好他,挑戰性極高,台灣目前並沒有德國牧羊犬,可是我有生之年,還是會渴望帶到一隻德國牧羊犬,那絕頂聰明的導盲能力,令我心嚮往,當然,良駒難以駕馭。 我是台灣第一位帶導盲犬的盲人,十年來遭遇了多少難關,爭取到五張行政命令,最後立法草案也是我寄給當時擔任立委的簡肇棟與徐忠雄,才得以順利於明國93年完成立法。 導盲犬是先進國家的指標,他的確需要社會擁有相當程度經濟實力,才能支撐導盲犬計畫推展,導盲犬並不是每位盲人都需要,都能要。在歐美紐澳與日本等先進國家,一位盲人提出導盲犬申請後,平均要等待兩年才能獲得一隻導盲犬。 因為盲人與導盲犬兩者間須經過嚴謹的matching meeting,也就是所謂的配對,配對須由專業導盲犬指導員評估,瞭解那位盲人的定向行動能力、個性、走路速度、領導統馭能力以及日後導盲犬執行任務的情況等,因為導盲犬也有內向、膽小且體力強弱不一等各別差異,需要精挑細選,否則稍有差錯,導盲犬與盲人的生命安全堪慮,特別是像台灣的路況,更須嚴格把關篩選才會產生最佳拍檔。 導盲犬是盲人行動輔具之一,只是這輔具是有感情,有生命力的,以美國來看截至2007年底止,全美約有一百二十萬視障者,而美國的導盲犬約有一萬兩千五百多隻,占了全世界導盲犬數量百分之五十左右,依這個比例,每百位視障者,僅有一人帶導盲犬,反觀台灣,截至2007年底止,全台視障人口是54319人,因此,未來三十年,台灣需要的導盲犬數量約在五百隻左右,然而現今台灣導盲犬只有25隻真正服役,還有相當大的努力空間。 這些年來也有不少人質疑,花費如此巨額經費推動導盲犬計畫是否值得,其實,以台灣目前的條件,從一隻導盲幼犬培育訓練到可帶盲人上路,約需台幣40萬元,導盲犬是盲人的眼睛,是行動輔具,人工電子耳亦是聽障者的輔具,但一只人工電子耳約需台幣80萬元,以台灣目前的經濟條件,盲人要求擁有導盲犬作為其行動輔具,應還算合理才是! 導盲犬與手杖都是盲人行動的輔具,兩者差別主要有三點: 1 導盲犬有三個s,第一個是safety 第二個是speed。第三個是smart。導盲犬這三個s 所構成的優勢,都遠優於手杖。 2 導盲犬可聽盲人指令尋找到定點目標,例如:一個盲人從家裡要走到便利商店,該盲人若帶導盲犬,一路上擁有三個s的優勢,且快接近便利商店時,下個to seven eleven ,導盲犬就準準把盲人帶進便利商店裡。 3 導盲犬畢竟是有生命、有感情的輔具,相當程度對盲人增添一份情義的功能。 當然,不是每個盲人都想要擁有導盲犬,也不是只要盲人想帶導盲犬,就可擁有導盲犬。那是需要許多條件考量與評估。 【番外篇五】名與利 若當年沒意外失去靈魂之窗,我應該就是努力工作賺錢,這一張碩士畢業證書不會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出現,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佛說生命本無常,命運是天生注定,亦或區區肉體之身也可創造命運呢?若沒失明,我的生活與 台北工專班上同學應該不相上下,也是月入一二十萬,有一棟、甚至兩三棟房子,開著進口車,身著名牌,每日西裝筆挺,是社會所認定的中產階級。我吃好、穿好,毫不知盲人為何,假使路上看到,也大概只會搖頭嘆息,覺得盲人好可憐。 但我失去靈魂之窗後,雖歷經諸多艱辛,生活拮据,屢遭歧視,但卻獲得許多無價的友誼,見證到世上仍有不少人,無所求地為他人付出熱誠與真心,我也因個人角色關係,偶能協助與我相同遭遇的盲人,亦或是替眼名人排解苦悶。 生命的價值是什麼?人生追求的又是什麼?老殘遊記裡,海上的那兩艘大船嗎(亦即名與利)?我認為人類為萬物之靈,也因其為萬物之首,除極少數人能看破紅塵之外,否則人總在那兩條船上來回周旋,一介小小軀殼,真有必要擠上大船嗎?到底該找多大的船隻容身才是真理,至今我仍參透不了。 取字柯明祺,這是他傳給我的,希望大家與社會大眾能瞭解是漲需求與議題,更希望各位對此書提供看法,讓此書的意義更豐富。 |
本站公告:〔您越需要我們,我們就越有創意〕 | 本站說明書:〔發現故鄉還有改進的地方,請來信告訴原丁們〕 |
觀察應用學習點數 :〔咱的故鄉有您的參與,會使我們有更大的發揮空間,展現更豐富精彩的學習畫面〕 | 〔期待藉由無障礙網頁設計,能讓視障小朋友更愛看書、更愛寫作且更愛學習〕:盲用電腦「心得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