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記 （日）中島敦著 許麗芳譯 題解 選譯自《李陵•山月記》。本文取材唐人李景亮的傳奇小說（人虎傳）。（人虎傳）只是客觀記錄李徵變成老虎的異事，經作者重新改寫之後，則著重李徵的複雜性格與自我反省，以驚恐、憤怒、卑微與自嘲等心境，說明何以變成老虎，使敘事脈絡更加合理化。對於內在心靈的變化，如猜忌、自尊、懷疑，乃至自卑等描寫，也使本文具有明顯的現代小說之特徵，而非單純改寫古典作品而已。 作者 中島敦（一九〇九－一九四二），日本人。出生於漢學世家，一九三三年三月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國文學科，同年四月擔任橫濱高等女校教師。一九四一年六月辭去教職，前往殖民地帛琉任職，曾編修殖民地國語教科書。後因哮喘過世。中島敦為小說家、評論家與詩人，殖民地的經歷，也使其作品多具有批判色彩。其小說往往融合漢學素養與近代文學的自省特質，於傳統思維基礎上強調自我批判意識。著有《李陵•山月記》、《中島敦全集》等。 譯者 許麗芳（一九六八－），臺灣基隆人。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曾至長崎大學訪問研究。著有《章回小說的書寫與想像：以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的敘事為例》、《古典短篇小說之韻文》，譯有小川環樹《中國小說史研究》。 課文 天寶末年，隴西 的李徵博學才穎，年紀很輕就以優異的成績考中進士，接著補 了江南尉。因個性狷介 ，自視甚高，不願屈就這個小官職位，不久便歸臥 故鄉虢略 ，閉門在家專心作詩，不和任何人來往。他認為與其當一個下吏，在庸俗的大官前卑躬屈膝，不如以一個詩人而名留後世。但是想在文壇上揚名並不容易，因此生活日苦 。李徵漸漸感到煩悶焦躁，容貌開始變得瘦削，肉落骨秀 ，只有目光炯炯，再也找不到當年考中進士時的豐潤英姿。幾年後，不堪貧窮，為了家小的衣食，李徵只得委屈自己，再度前往東方當一個地方官吏。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詩業感到絕望了。當年的同輩都已升官，以往認為遲鈍不屑一顧的人卻成為自己的上司，這對於曾是才俊的李徵而言，不難想像，自尊心受到了多大的傷害，他怏怏 不樂，狂悖 的性情更加難以控制。一年以後，李徵因公出差，住宿汝水 畔時，終於發狂了。一天半夜，他忽然臉色一變，從床上躍下，嘴裡念念有詞地跑出門外，消失於黑暗中，再也沒有回來。搜遍附近的山野，都不見李徵的蹤影，從此下落不明。 翌年，監察御史陳郡袁傪奉命出使嶺南，中途下榻商於 地方。次日天未亮，就準備上路，驛吏說：「前面有食人虎出沒，旅人只有在白天時才會通過，現在天色尚早，等天亮再動身吧。」但袁傪仗著隨從人員多，不聽驛吏的話就出發了。藉著殘月的光，經過林中草地時，果然，一隻猛虎從蓬茅草叢中跳出來，差一點就撲上袁傪，但又忽然轉身，隱入原來的茅草叢中。草叢中傳出了人類的聲音：「好險！」重複地喃喃自語著。袁傪覺得那聲音很耳熟，於驚懼中突然想起，脫口問道：「這不是我的朋友李徵子的聲音嗎？」袁傪和李徵同年考中進士，可說是孤僻的李徵最親近的朋友。袁傪個性溫和，和李徵的鮮明個性不相衝突。 茅草叢中沒有聲息，隱約聽見吞泣聲。不一會才低聲回答：「我就是隴西的李徵。」 袁傪忘了害怕，下馬走近草叢敘闊 。他問李徵，為什麼不走出草叢？李徵的聲音回答，我已變成異類，不敢在老友面前露出這副模樣，如果我現身，一定會讓你覺得恐怖厭惡。剛剛是不期 與老友相遇，太想念了以至忘了羞赧地出現，請稍停一下，不要嫌棄我醜惡的外形，和你從前的朋友李徵談一談好嗎？ 說來不可思議，那時袁傪對這超自然的怪異現象，絲毫不以為怪。他命部下停止前進，自己站在草叢旁，和看不見的聲音對話。袁傪說起京城的新聞，舊友的消息，李徵也祝賀袁傪擔任現在的職位。青年時代志同道合的朋友熱絡地談了這些後，袁傪問李徵，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茅草叢中的聲音說道： 距今約一年前，我在旅途中，住宿汝水畔時，夜裡睡了一覺醒來，聽見戶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應聲走到外面一看，黑暗中的聲音頻頻呼喚我，我不覺地追隨著聲音跑，只顧跑著，不知何時跑進了山林，而且，不知何時我是兩手著地跑著。感覺身體裡充滿了力氣，輕易地跳過岩石，我發覺自己的手指與手肘好像都長了毛。天色稍亮之後，我看到山間小溪所映照的形影，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一隻老虎。起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我想，這一定是夢。在夢中知道在作夢，我以前做過這樣的夢。但是，當我發現這不是夢時，我茫然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害怕極了。然而，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莫名其妙的事情臨頭而逆來順受，連理由都搞不清楚地活著，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定數 。那時我想一死了之，但是，當我看到一隻兔子跑過眼前，我心裡的人性忽然消失。 等到我內心的人性再度覺醒時，嘴裡已沾了兔子的血，血跡上散落著兔子的毛。這是我變成老虎的第一次經驗。從那之後，直到現在，我的所做所為不忍卒說。只是，一天之中，我一定有幾個小時會恢復人性。這時候的我就跟往日一樣，能說人話，能做複雜的思考，也能背誦經書的章句。也能以人的心來看變成老虎的自己的殘虐行為，回顧自己的命運的時刻，最是難堪、可怕、憤慨。但日子一久，恢復人心的時間，也逐漸縮短了。以前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變成老虎，最近忽然覺得，以前為什麼是人呢？這多麼可怕。日子久了，我的人心完全埋沒於野獸的習慣中而消失不見，就像老舊宮殿的地基逐漸埋沒於砂土一樣。所以，最後我將會忘了自己的過去，成為一隻錯亂的老虎，像今天一樣在路上遇見了老朋友也認不出來，把你撕裂來吃也毫不後悔吧。總之，不論是野獸或人，也許原來都是另一種生物。起初自己還記得這點，漸漸地就忘了，甚至以為原來便是長得現在這個樣子，哎！這些都不說也罷。如果我身體內的人性完全消失了，對我而言或許更好。然而，我內在的人性卻害怕自己即將失去人類的心。啊，這是多麼可怕、可憐、難堪的感受，我害怕失去人類記憶的這種感受，沒有誰能了解。除非跟我的遭遇一樣，否則無法理解。對了，在我還沒完全變成老虎之前，想拜託你一件事情。 袁傪等一行人，屏息聽著從茅草叢中發出來的這不可思議的一番話，那聲音繼續說： 我本來希望以詩人成名，但卻一事無成，落到這樣的命運，我曾經作了幾百首詩，想當然爾，都未發表，稿子也早已不知所在。但我現在還能背誦其中的幾十首，希望你替我傳錄這些詩。我並不是仗著這些詩自以為是詩人，我的詩巧拙不得而知，但卻是我嘔心瀝血、執著不悔的作品，如果未能傳給後代，我死不瞑目。 袁傪命部下執筆，隨著蓬茅叢中的聲音記錄。李徵的聲音在草叢中朗朗誦讀，長短共三十首，格調高雅、意趣卓逸 ，讓人感受到詩人非凡的才氣。袁傪趕歎不已，覺得李徵的資質無疑是一流的，但又覺得這些詩要成為第一流的作品，卻似乎缺乏了些甚麼（很微妙的成分）。 李徵朗誦完自己寫的舊詩，突然改變語調，自嘲似的說： 慚愧，現在的我變成如此落魄，蜷伏在石窟中，卻還夢見我的詩集被放在長安風雅人士的書桌上。你嘲笑吧！成不了詩人變成老虎的可憐男子。（袁傪憐憫地聽著，想起李徵年輕時就有自嘲的癖好）對了，順便供你當笑料，我把現在的感觸即席作一首詩，證明以往的李徵還存在於這隻老虎中。 袁傪又命部下記錄，其詩云： 偶因狂疾成殊類 ，災患相仍 不可逃。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跡共相高 。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軺 氣勢豪。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此時，殘月淒冷，白露浸潤大地，冷風吹過樹木間，天快亮了。大家已忘了這事的特異，而是肅然地，歎息這位詩人的不幸。李徵的聲音又繼續說： 剛才我說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落到這樣的命運，但是想想，也並非完全想像不到。當我是人類的時候，我極力避免與人交往，人們便說我倨傲、自大。其實那是由於我的某種羞恥心，人們卻不明白。我曾經是同鄉眼中的奇才，自然有我的自尊心，但是，那可說是怯懦的自尊心。雖然我希望以詩成名，但是既不就教於師長，也不結交詩友以切磋琢磨。不但如此，我還不屑與俗物為伍。這都是我怯懦的自尊心和目空一切的羞恥心在作祟。我怕自己不成器，但又不願刻苦琢磨，而且又自以為是珠玉，無法碌碌與瓦塊為伍。我漸漸地與社會隔絕，與人遠離，於是，滿腹的憤懣慚恚 更加壯大了自己內在的怯懦自尊心。據說，每一個人都是馴獸師，猛獸便是各人的性情。就我而言，這自視甚高的羞恥心便是猛獸。這損害了我，苦了妻子兒女，傷了友人，這種自大的內心恰與老虎的外形相稱。現在想來，我完全浪費了自己僅有的才能。我只會口頭上說「沒有目標的人生未免過於漫長，想要有所作為卻又覺得短暫」這樣的警語，其實，我是害怕暴露出自己的才不如人及不思上進刻苦的怠惰。才華不如我卻因專一磨練而成為堂堂詩人的大有人在。我變成一隻老虎的現在，才漸漸領悟到這些。想到這些，我迄今還感到像胸口被燒灼似的悔恨。我已經不能再過人類的生活了，即使我的頭腦現在還能構思什麼優秀的詩，又能用什麼方法來發表呢？何況我的頭腦一天天接近老虎。時光不再，我浪費的過去已不復回，每當我對此感到難過時，就爬到對面山頂的岩石上，對著空谷怒吼，希望有個人能讓我傾訴這灼胸的悲哀。昨晚我也在那裡對月咆哮，希望有人能了解我內心的苦楚。但是，野獸們聽了我的聲音，只是害怕地伏在地上，青山、樹木、明月、露珠也都認為，那只不過是一隻老虎的狂怒咆哮。我呼天搶地地歎息，但沒有誰了解我的心情。正如我是人類時，沒有人能了解我容易受傷的內心一樣。我的毛皮濕了，但並不都是因為夜露之故。 四周的黑暗漸漸稀薄了。樹林中傳來不知何處的曉角的蒼涼聲響。 必須告別了。快到我迷醉（變回老虎）的時候了，李徵的聲音這樣說，但臨別之前再拜託你一件事。我的家人仍在虢略，根本不知道我的命運。你從南方回去以後，告訴他們我已經死了，不要說出今天的事情。我厚著臉皮拜託你，可憐他們的孤弱，幫助他們免於凍餒道塗，對於你的恩惠，我將感激不盡。 說完了這些話，茅草叢中傳出了慟哭聲。袁傪也落下眼淚，慨然答應李徵的請求。李徵的聲音又恢復剛才自嘲的語氣說： 如果我還是個人，應該先拜託你照顧我的家人才對，但我對自己乏善可陳的詩業卻比對瀕臨凍餒的家小還要關心，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墮入如此的獸身吧。 最後，我再補充一句話，希望你從嶺南歸來時，不要再經過這條路。那時候如果我迷醉了，也許認不出老朋友而襲擊你也說不定。別了，朋友！你走到前面百步左右的地方，上了那山丘的時候，請回頭朝這邊看看，我要讓你再看一下我現在這樣子，不是要向你誇耀我的勇猛，而是要顯出我醜惡的樣子，以免你還想經過此處來看我。 袁傪對著草叢，懇切地道別，然後上馬。草叢中又流洩出悲泣聲。袁傪數度回頭，噙著淚 出發了。 一行人上了山丘，依言回頭眺望剛才的林間草地，忽然看見一隻老虎從茂密的蓬茅叢中跳到路上，老虎仰望失去清輝的月亮，咆哮了幾聲，又躍進原來的蓬茅叢中，消失不見了。 欣賞 （山月記）強調人的自剖與自嫌，尤其側重人與虎之間因形體與心靈的差異所造成的矛盾與領悟，強調省視自我時的難堪、恐懼與憤慨等情緒。作者於中國傳統文學題材注入現代藝術常強調的張力，強化故事的虛構色彩及想像特質，將近代文學所強調的內在思慮形諸於古代的文本空間，檢視怯懦的自尊心、自大的羞恥心與自私矛盾等人性，凸顯了命運的蒼涼與無奈。 （人虎傳）與（山月記）皆記錄異事，（人虎傳）客觀陳述事件，較不涉及內在思慮。（山月記）則忽略情節的鋪陳，著重自我意識的剖析。中島敦改造既有文本，加入個人的匠心構思，形成小說「質」的變化，而非單純改寫，（山月記）也因此具有更深刻的內涵。 問題與討論 1. 請說明李徵變成老虎的原因。 2.以本篇所提：「猛獸便是各人的性情」，分析中島敦對人性的看法。 回 · 國文 這一篇文章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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