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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芬伶───《不在者》
周芬伶
1955年生,台灣屏東人,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散文集《花房之歌》曾獲得中山文藝獎。跨足多種藝術創作形式,著有散文集《絕美》、《熱夜》、《戀物人語》、《周芬伶精選集》等;小說有《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文學論著《豔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探索西遊記與鏡花園》;口述歷史《憤怒的白鴿》;並成立「十三月戲劇場」,擔任舞台總監,編有《春天的我們》等劇本。



有時我覺得他們在,我不在。
或者,他們不在了,在我體內繼續活著。
譬如那天我花三秒鐘把一個大漢堡吞嚥完畢,嘴張得像龍貓那麼大,近來吃飯的速度特別快,已經超過許多大男生老男人,吃完飯抹完嘴,睥睨全餐廳,其他人還在埋頭苦幹,我贏了!而這絕不是以前的我,那時吃飯數粒,三口即停,瀏覽四周風光,又補一口,跟人閒扯幾句,再補一口,一個人沈浸在「慢吃」的樂趣裡,這時我會對坐在對面的G說:「ㄏㄡ,我才舉筷,你就吃完了,女孩子吃這麼猛,嫁不出去哦!」G總是抬起她的大腦袋,抱歉地說:「沒辦法,從小吃飯就這麼快,咦!你才吃一口啊?」且故作驚訝狀,「是啊!讓我好緊張,追不上呢!到底是我太慢,還是你太快?」「都有吧!你是超慢的,這麼淑女,應該可以多嫁幾個!」
那時,我們是絕佳的吃伴,可以製造對比性衝突,也可以互虧,吃飯也就別有樂趣,如此同吃七八年,我越慢,她越快,那應該也有演戲的成分,只要有對象,人自然會進入演戲的狀態,情人夫妻不也是如此?誰是天生淑女,天生男子漢?放到孤島上,都是魯賓遜一個,淑女男子漢給誰看?現在G不在了,我常一個人抱著書找一個不被注意的餐廳獨食,通常是「丹堤」或「星巴客」或「麥當勞」,人潮通常擁擠,快速吃完即走,不值得流連的餐廳。

獨食應該會變慢的,瀏覽風景的時間更多,然我只是埋頭苦吃,失去對照性樂趣,只好沈浸在書頁中,慢慢失去吃食感,存在感,我不在了,她在,我正逐步扮演她,將好幾種食物堆成小山,吃飯配湯又配咖啡,而且對食物保持漠然的疏離感,好像它在吃你,而不是你在吃它,這對吃飯速度絕對有幫助,很快的,嘴越張越大,恨不得一口吃完。我漸漸能體會G的吃食感,常忙到餓過頭,偌大的胃早已空空如也,抓起食物便往嘴裡塞,被飢餓折磨的全身無力,手有點發抖,待到食物入口馬上被吸塵器般的胃吸得一乾二淨,完全不需要經過咀嚼的過程,只需要吞嚥再吞嚥。
遂也感覺她的憂傷,吃太多太快引來的空虛與懊惱,沮喪地覺得身體正逐漸發脹且變胖,因此垂著彷彿業已發胖的腦袋,羞漸自笑。
等到久久之後,G再與我共食,因此驚嘆:「我才吃一半,你就唏哩呼嚕吃完了?」「可不是,都是你害的,比恐龍還可怕吧!」「喂!偷偷告訴你,我現在吃飯很慢很慢,而且食量超小,因為有男朋友監管啦!」
總是這樣,那人離去後,變形後,將殘骸留在你身上。
我想像著哪一天,業已長大的孩子回到我們同住過的故居,夜裡電都停了,四周黑得原始,他拿著手電筒,就像楊德昌「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老愛拿著手電筒探險的少年,在暈黃色的微光中,探照著尋找著,然後以如夢似幻的聲音說:「怎麼可能,家具擺設都沒變,好像我剛離開一兩天才回來,以前我就坐在這張桌子吃飯,吃媽媽做的小花菜、三角形法國土司配上一大杯巧克力奶。」兒子敲了一下吧台上的來客鐘,叮咚!說:「媽媽總跟我玩餐廳老闆和客人的遊戲,還有點菜單喔!不過菜單上永遠只有法國吐司跟巧克力奶。」長得像「小豬」的兒子穿著迷彩褲,耳上戴著假鑚石耳環〈是什麼偉力讓一個小男孩變成貝克漢〉,他用手電筒照到小時候的玩具,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畢竟他離開這房子總有十幾年了,那時母親是一個熱情但常常心不在焉的年輕女子,他知道母親很愛他,但不確定她是否嫌他煩,母親老是說:「去玩玩具,別吵我,我在看書!」每天陪伴他的就是這些玩具:機器人、合體轉體玩具、假手槍、一把斷掉的關公大刀……他像哈利波特繼續探索自己的身世,當手電筒照進母親的房間,床上坐著六歲的小男孩,長相好熟悉,他問:「十幾年了,你一直沒離開嗎?你是小時候的我嗎?忘了跟我走?」小男孩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以一種永恆的姿勢說:「哦!不,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等你等太久,變成你了,我是你的媽咪啊!」

所謂的存在感,其實是流動不已的,如齊克果所言:「了解一個人的存在,亦即使自己在永恆中,並且好像離開了存在似的,而就在此同時,也存在於存在中,或變化的歷程裡。」
「我變醜了!」我望著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
「不,你只是變老了!」K說。
「老比死更可怕,雖然以前也沒多漂亮,但實在沒辦法忍受變醜。」
「誰能漂亮一輩子?」
「咦!我覺得你很高興嘛,原來你是如此妒恨我!」
「你現在才知道,美人對醜人是殘酷的凌虐,怪不得巫婆要毒死白雪公主,真相是,她是醜女。」
「是哦!對不起,你去毒死白雪公主吧!我現在比較像巫婆。」
最近眼周鬆垮,鼻梁上還有一截黑影,去看皮膚科,醫生說是色素沉澱,「不能做雷射,太靠近眼睛!」醫生彷彿有讀心術,又是警告又是恫嚇。
轉看中醫,「醫生,我的山根發黑,人家說山根發黑,離死不遠,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脈象很正常!」醫生被我的神經兮兮弄笑了,拿下眼鏡,他的鼻根比我還黑,並說:「這是胎記,娘胎裡帶來的,你祖父有嗎?母親有嗎?」我搖搖頭,他們都很美很乾淨,母親七十幾歲皮膚還像白雪公主。
我努力地擦退斑霜,並拚命回想,好友S死前臉頰出現一大塊斑,像印地安黑人的黥面,或者S的靈魂附在我身上?她不在了,斑在。
有什麼存在比這更恐怖?
「其實,我認識你時,那塊斑就在了啊,只是很淺,看不太出來,總有幾十年了,現在也還好嘛,你自己不是一直沒發現?你不過是擔心變醜,而把所有的擔心集中在那塊黑影上,說真的,發現你的缺陷還滿快樂的,因為你太要求完美,醜一點,更真實。如果每個人都跟你一樣,那我們這些醜人不都不要活了!」G說。
「你還真是諍友啊!」
也許從我出生,臉上就有一塊胎記,只是自己沒發現。怪不得照相時眉宇間特別晦暗,五官好像糾在一起。
我有一塊胎記,像哈利波特眉間的閃電記號,銘刻著不凡的身世,這種說法,頗有自我催眠與治療作用。
也許在幾代以前,有個先人,他或她的臉上也有一塊淺淺的胎,她必定非常美,或是具有聖賢的秉賦,好到上帝必須在她的臉上種塊胎記。
從此,我看那些臉上有胎記的人,常不能移目,那些臉上像被魔鬼踩一腳的,半黑半白的陰陽臉,罩在眼窩如熊貓一般的鬼影,這是什麼樣的存在?什麼樣的永恆?這世界上有胎記不滅定律嗎?胎記不死,不是種在你身上,就是種在我身上,有一天也許兒子也會發現他也有一塊胎記,先是淺淺的,然後如圖騰般浮現;或者那是被上帝揀選的記號,紅字、囚徒、閃電……那些人這些人,我們的生命存在某種關聯,到底是什麼樣的關聯,我也說不明白,但是肯定跟悲憫有關。
                  
-----------  原載二00七年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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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張貼者:蓁伶〔張貼時間:民國99年1月24日(星期天)7點36分〕 | 寫信給蓁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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