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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碎片
曾麗華
台大中文系畢業,舊金山州立大學中文碩士。現任職金融界。著有《流過的季節》、《旅途冰涼》二書。

風暴裡柔和的一瞥
  百年舊卷從神學院地下室檔案櫃的最底層抽出。百年舊卷,不知幾經神秘輾轉,在清理舊檔的圖書館員手裡重見天日,再度來到世人面前。
  手跡力透紙背,如見作曲家握拳在桌。鑿洞處似筆桿擰斷;濺墨斑駁,墨盒逃離,拔足狂奔;樂譜上端飛騰一小豎是蠟黏的修補塊。歲月染浸,紙色成茶,燭影曾經陰晴不定搖曳行走。音符縱筆而畫,大小偃仰,平直振動,樂譜簡直就是三度空間的書藝。音樂的纏鬥,無國界的戰爭,規模難以衡量。分以繼秒,時以繼分,日以繼時,夜以繼日,驟雨疾雷鳴金一行行、一頁頁。「賦格不是藝術」,詩如何在框格裡尋找呼吸的自由?身後是重擊後粉身碎骨的鋼琴,凌亂的桌面,銅板仍在驚跳。崩了嘴的杯盤,食物殘羹奄奄一息。狼藉筆紙、對話拍寫簿、助聽擴音器斜跌,全都驚魂甫定,嗟余兩耳,已成精神的耳朵,獰目張髮朝著我們、不朝天空:「我不祈求赦免我的靈魂,我裸露我全部的靈魂,給祢。」

  風暴過後,一座巍峨大山自紙上升起。作曲家在最後一首弦樂四重奏頁尾加註,「Must it be? It must be.」。風暴過後,柔和的一瞥「It must be.」,他的眼睛望著我們道別。

  樂譜在音樂學家、演奏家們的口袋裡灼熱得快要燒出個洞,「這個音樂難以理解,難以理解,簡直無法理解」,十六座山巒蒼然而現,遠如隔雲漢,近如墮几榻。

  風雨蹂躪暫歇,流水采采,日暖風和蝶酣:
  二00五年夏天,神學院圖書館員在檔案櫃最下層找到「大賦格曲」鋼琴版創作原譜。樂勝手稿共有八十頁,滿布密密麻麻註解和刪改,筆力遒勁穿透紙面,創作時間在他全聾以後,不僅記錄他最深層的思想,完整透露他的創作方式,也說明他對自己的要求。「大賦格曲」本來是弦樂四重奏的一部份,其成就和「第九交響曲」終曲及巴哈「賦格的藝術」相當。碎帛殘紙八十頁,被視為最偉大的「音樂瑰寶」之一,在蘇富比以近兩百萬美元拍板賣出。

  拍賣節目在向貝多芬致敬的三重奏終曲後散場。低低的黑夜,三個聲音的亮光在閃爍。低G在法國號,高C在小提琴,弱A在鋼琴。美不是任何事物最終的目的,美的背後永遠是一場勞役,我們只懂得在美好處掠奪。上帝請勿把這種喜悅從我們身邊帶走。
如何道別
  沒有樂器,不為演奏,美不是最後的目的。等待千年砥礪,他的音樂如泉源活在任何鍵盤、弓弦和手指。他的曲式是「所有音樂裡最無限的可能,最驚人的奇蹟,所有樂器的成長也無法突破它的範圍」。一個音符重複祈禱達十三次之久。一個音符,一座殿堂,一個經典。譜上完美無瑕疵的手跡「榮耀歸主」,不加任何標示,不容任何塗改與猜疑。音樂是一生淨業。心如庭月皎然,雙眼目空一切,靈思在不可見的深處,風發泉湧。

  矇住我的雙眼,掏空我的肺腑,祂行的路隨後有光。上帝請套入我的鞋,穿走我。

  《賦格的藝術》乏人問津,印版以金屬價格典當。他的生平如晦,樂譜存稿四處散佚,完整的紀錄只餘商業書信一束,滿載苦惱的瑣碎債務與剝削控訴。兩次婚姻帶來浩繁食指與窘迫家境,兒女以驚人的速度邊生邊死。據說第一個妻子和兒子死於他侍奉公爵旅行演奏的途中。回到家門得此噩耗,有人聽見他說「上帝請勿讓這種喜悅離開我的身邊」。第二個婚姻似乎給他帶來非凡的幸福。熱愛音樂的妻子孜孜不倦為他抄譜。他在湫隘的工作房案牘勞形,昏暗裡時聞隔鄰磨坊聲。對自己的生活描述,他僅啟齒過一句「我曾刻苦工作」。

  低溫冷凍固定紙張後再予蒸發乾燥,穿著白醫院服的修復員工,一行行、一頁頁以小刷細心虔敬拂拭餘塵:
  二00四年,基金會專家喜出望外證實,在舊檔內發現從未見世的兩頁女高音詠嘆調樂譜,親筆手跡千真萬確。作品雖非鉅製,仍是散金碎玉,屬質醇而美的微雕小品。此曲為道賀公爵生辰而譜,十二行詩以「Everything with God and nothing without him.」的信仰座右銘揭開。神奇的是,因為它事先夾在一批送往國家典籍修復中心的舊檔卷夾內,巧妙避開了五星期後原因不明的回祿之災。
  九月二日圖書館尖頂閣樓忽然燈火通明,火勢似燃起的火柴盒快速蔓延。全城消防車聚攏水柱噴灑,兩小時後才得撲滅。館內珍藏約六萬冊書及手稿慘遭水火雙重煎迫。聞訊趕來自動形成數尺長的人鍊,馬拉松式瘋狂搶救。館庫名單據估遺失三萬冊,恐皆淪為劫灰。如何募得龐大資金救亡存續為當務之急。然而同為人類瑰寶,修復四百年洛可可建築或歷史圖書與藝術家手稿,孰為優先,仍爭論未定。
不道而別
  九歲那年,還坐在小侏儒椅上,頎然而長的未來丈夫前來拜父為師,掀開她的夢幻頭蓋。十二歲風神奕奕,在琴鍵旁被驚嘆具有「六個男孩的手指力量」,父女相偕旅行,一座座城市絡繹於途,廣衢仄道四處流溢著她的琴藝。二十歲長成,他們成為叛逃師門而恩愛無比的作曲家丈夫、鋼琴家妻子。歲月可曾柔和對待?生活豈是醇醪?他們中間的溫柔順從,似愛,卻不是愛?日深月酷,她的雙肩成為「養育七個兒女的壯夫」,一家廚子幫傭數十口長短不齊,疾病事故紛至沓來。才華洋溢的作曲家百憂聚集,心神恍惚後喪失指揮一職,薄薄家產瞬間流失殆盡。才華洋溢的妻子則僅諦識衣箱和鋼琴,即使孩子高燒臥病,她仍不止的駕馭遠遠超越丈夫的盛名,風塵僕僕,巡迴演奏並發表丈夫的新曲。她嫁給他的音樂。

  再彈一次,讓我的妻子過來聽聽你的曲。你是我們未來的音樂,你的鋼琴曲像霧裡的交響樂,像霧裡的燈籠。你是一隻蓄勢待發的雛鷹。她的裙裾自門檻飄來,湊近她的丈夫,她的三十四歲面龐,如天空一般美,這個年輕人在那裡望見自己的一生。

  請寬恕我的不道而別。二月,急凋冬景,陣陣風暴狂襲,我的山河俱碎,疲憊至極。嗟余兩耳,滿溢魔鬼呼嘯,我做不出一個音符,聽不見一個音符。樂團終曲演奏已畢,驚惶站立,瞠視著我止不住的指揮雙臂。我問魔鬼自哪來,他重複「我自地上行走,往返而來」。我的死已多於生,滾燙的淚水如今凝結成冰。棄琴瑟於水,衣苔帶藻裹住我身,汩沒我的簧片,我的弦痕,我的音樂。日後你若帶著我們的兒女來此,跟他們說我生前所視、所思都是音樂,我讀一首詩就化作一支曲,我在旁看著最親愛的兒女嬉戲,也化作音樂,你們站在河畔聽樂聲……

  最敬愛的夫人:
  請原諒我的潦草字跡,我總是只能,也最渴望在候車室裡給你寫信。但是我的筆比我的舌還鈍,我真希望只寫給你音符,遠處美好的小徑如波浪,火車站簡直擁有一個我腦子裡的樂團。
  我今天想寫的卻非音樂所可表達。有關您棲隱於病院最親愛的丈夫,我十九日那天下午四點去探望,遵照醫生囑咐我隔離在外目視,那個距離何其無止盡的遙遠。
  您的丈夫神色自若一如往常,輕吐著小煙圈。醫生過去不知和他說些什麼,他淡淡的微笑也似從前。然後他專注凝視一朵花心,往花園深處走去,他的背後是黃昏裡萬丈的霞光。
嚴肅的道別
  心神俱喪搭錯班車,喪禮已經結束,她的身軀終歸於黃壤。五月的陽光讓我戰慄。恍若隔世,所殞落的恐已是他日之淚。回憶失憶交錯,我寧願所有的回憶也送入葬禮,書札魂夢全塞入箱篋,歲月將我的一生化作重複抽出的檔案,碎簡零縑,再無特別的感覺。她已帶走我帆裡所有的風。
  行填填視顛顛,字紙簍流出再多美麗的旋律也不足為惜,每年夏天拿出年輕時光的舊譜像拿本舊書重讀一般,心思總不再一。樂譜千刪萬改,正是我這一生的錯誤,籮筐、字紙簍接之不盡。波瀾老成,四重奏完稿已是二十載浮沈。髮鬚蓬然不修,故衣殘履數年不更,家徒四壁蕭然,書籍樂譜插架盈箱,只求窗簾加密。手足不仁,皮骨相離,聲音仍須合乎音節,即便林中鳥語也要合乎文法。恭謹端莊,持《聖經》而思譜,以哀慟低音唱我四首嚴肅的歌罷。人獸無異,我默想,死亡你多苦澀,凡人或天使之舌,鳴鑼或響鈸,無愛一切惘然。信、望、愛,唯愛凌駕一切。
我們都是碎片
  四處是封鎖的痕跡,街道半是廢墟。「我們都是上帝的碎片」,土石崩流在顛覆的咖啡杯,玻璃碎片激射在熨衣板,兵火的碎片還殘留在他們的腦裡。全城半數以上的人飢腸轆轆,捨了煤炭和食物,廢眠食、忘死生,排隊購票入場的無聲人影,食物鏈的最底層,何者無懼天敵高居最上端?長龍在寒風裡,長牆如堵迤邐在那個音樂降臨的夜晚,整座小城浸沈於如夢的感悟中。

  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齊整如黑夜裡等待校閱的節奏,江濤動地而來,九分鐘的小快板,他們動也不動,在黑暗裡噙淚相望。走出散場的人潮,討論兵隙裡如何偷生,「如果我活不過戰爭,用這支小快板想起我」。「不行,不行,除了貝多芬,還有巴哈、舒曼、布拉姆斯、蕭邦……所有我們一起聽過的音樂,我都會想起你」,她一路爭執著。

  「我們都是上帝的碎片」。在偉大的心靈裡,這些碎片卻光燄萬丈。上帝請勿把這種喜悅從我們身邊帶走。
-原載二00七年二月四日《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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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張貼者:蓁伶〔張貼時間:民國99年1月24日(星期天)11點23分〕 | 寫信給蓁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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