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雞 張文環著 鍾肇政譯 一 靜靜地坐在屋簷下竹椅上的丈夫阿勇，一如往常木木地把眼光楞楞地盯在正在夕陽下逐漸消失的屋脊，好像傻傻地想著什麼心事。 「今天可是村子裏拜拜的日子了呢，真不曉得這人知不知道？」 月里已經不再有抱怨丈夫的心情了，可是看到他那傻呼呼地想著心事似的面孔，忍不住地讓焦灼感湧上心頭。 「阿勇仔！去廚房裏幫我洗洗碗筷好不好？」 被妻子這麼一吼，他好像微微一怔，但馬上就鬼魂般地起身，連正在淌下的口綖似乎都渾然不覺，踩著涉淺灘般的蹣跚步子走向廚房。在月里來說，當然並不是有意把丈夫當牛馬，讓他去洗碗筷什麼的，只不過是希望能夠在那茫然木然的面孔上，加上那麼微微的一絲緊張的痕跡也就夠了。但是，他的臉早已失去了描畫那種線條的力量。當月里第一次發現到這一點的時候，彷彿整個人魂飛魄散了似的，一顆心都差一點破碎了，連忙跑回娘家向父母哭訴，然而雙親指示告訴她，能做的都做了，還能怎麼樣呢？月里從雙親的口吻裡感受到冷漠的意味，只得抱著眼前一團漆黑的感覺回到婆家。如今又過了一年歲月，絕望已變得麻木，習慣於跟一個不會給她迫害的鬼魂一起過日子。雖然如此，可是每逢村子裏有了熱鬧的節慶，月里的心便亂成一團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但覺一股勁地在慌亂著急。這一次的祭禮，好像也是被看透了這種不能平衡的心情吧，月里被邀請當遊行的弄車鼓的「車鼓旦」，竟一口答應了。拜拜兩天前下午四點，要在祭禮委員家的庫房排練，月里有點等不及，也有點害怕的感覺。因此，空蕩蕩的屋裡如何收拾，她都忙無頭緒，飯是好不容易地煮了，那些日常瑣細活兒居然使她覺得忙迫萬分。村子裏，這消息已經傳開，人人都在說長道短。這次的弄車鼓，車鼓旦是個真正的女人哩，真女人扮車鼓旦，在村子裏還是破題頭一遭啊，人人好奇地爭相走告，好奇心被煽動起來了。就因為人們說個沒完，月里禁不住地想拉倒算啦，也向負責的人說過，可是月里自己彷彿也被煽動著，讓出到民眾面前跳舞的魅力給吸引住一般，沒辦法打從心底拒絕這項差使。 「伊娘的，是誰洩漏了？」 負責人原來是想在秘密裏準備好，給村子裏的歷史豎立記錄的遊行場面，直到當天晚上才突如其來地亮出來讓人大吃一驚的，想來八成是關係人之一等不及了，向人透露出去的。然而，月里到也不至於大驚小怪。這些日子以來，來到村子裏的叫做「男女班」的歌仔戲，豈不是堂堂正正地在舞台上演，讓人們陶醉嗎？而且村子裏還有些男女青年離家出走，跟著那些戲子們跑了！月里好羨慕那仙女般的古典裝扮的女人身姿。她覺得這一生在死以前，希望至少也穿一次那種衣裳。 說到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年），那正是「臺灣歌劇」的全勝時代。歌仔戲從亂彈到九角仔，不管北管也好或者南管也好，都不再說戲的名稱，而一律稱為男女班來了。受了客家歌劇對一般的戲劇的影響，戲裡的女角，非由女人扮演，便被認為是不成話說。即使是亂彈，演到夜裏十一點，到了末尾時，便成了歌仔戲的曲調，使村子裏的人們大為高興。歌仔戲為什麼能夠這樣地抓住民眾的心呢？一方面，這也是由於它與向來的戲劇不同，不再用文言體的科白，而是用易懂的臺灣語來說的。月里就是因此受到影響，膽子壯起來了，同時另有一點是過去她依照村子裏的習俗，不能過份打扮的。她有個有病的丈夫，所以被迫過著與寡婦一樣的生活。長久以來的鬱悒，使她渴望看到化妝過的自己，也渴望讓別人看到。 「我難道不能被一個男子愛？並且也愛他嗎？」 有時，她會突然地被自己這樣的獨語驚醒過來。我不是有老公的女人嗎？想來，他是在這樣的心情下答應了邀請的。然而，村人們背地裏說這位背德女人是發情的母狗，肆加抨擊。他們還是同情阿勇，將攻擊的箭頭射向不守婦道的妻子。這一點，乍看似乎是殘忍的，不過卻也是村子裏的道德規律所使然。但是，如果我們可以代替月里來說話，那我們便應該說：如果有這種愛管閒事的道德規律，那為什麼民眾的眼光不肯投向使這對男女落入這個地步的事件呢？這也就是這個故事所以被編造出來的原因吧。大正十三年------說來已是古老的往事了，但人的慾望不會那麼容易地就依循著時代的社會道德而改變的，因此這件事恐怕還不能算是那麼古老的吧。 這且不提，不管村子裏的人們怎麼說，月里的那個遊行隊伍的委員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次第進行他的準備。終於到了拜拜的晚上，SS庄的廟前廣場上松把與鑼鼓陣沸騰起來，從月里家不遠處的排練場地聽來，猶如滔滔巨流，轟然而響。弄車鼓隊和即將匯流進這音響溪流的人群也出動到庭院上了，松把點上了火，竹片響板和起了絃仔的聲音，觀眾在庭院裏圍成圓陣。 那女人就是月里嗎……人們屏著氣息，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從前面的人的肩頭上看過去，彷彿每個細微的充滿魅力的步子都非要看個一清二楚似的。預演就在群眾面前展開了。月里那仙女般的面孔，在扇子背後時隱時現，舞出女人的嬌羞，那模樣簡直每得夠使人銷魂了！她大膽地舞起來。男人撲向她，她閃避，一面閃避又一面送秋波。松把光搖曳，每個觀眾都被鉤魂攝魄了一般，看得如癡如醉。男的舞者也上勁了，甚至使觀眾都忍不住地微感嫉意起來。觀眾們只因從來也沒有在露天下看到過男女相思相悅的舞，所以個個都好像著了魔似地。就在這熱舞的當兒，一個男子恰如一塊黑影，從人群中離開，走向月里，大吼著「混蛋，妳這婊子」，一連揮動巨掌，猛虎般地摑了月里的臉頰。人們突地怔住了。月里踉蹌著舞步，楚楚可憐地用雙手摀住面孔，人們這才轟的一聲鬧起來。 「是月里的阿兄來啦！」 有人這麼喊。人們亂成一團了。拉絃仔的插進雙手掩臉的月里與阿兄之中。松把給弄熄，月里被帶走了。雖然沒有釀成亂鬥，但那個阿兄模樣的人好像是有意追究邀妹妹來跳舞的人。不過群眾把這人攔下，聚到廟前來了。廟前擠滿著鑼鼓陣、松把、藝閣，喧嘩聲震耳欲聾。這裏，不再有人記掛著月里的悲劇。只有一部份目睹事件經過的人們，腦子裏烙印著美妙的場面，耳畔響著響板與絃仔的餘韻，以空洞的眼睛看守著遊行。 第二天，村人們又傳告著在月里家發生的兄妹間的口角。 「如果你真願意關心我，那就不要只在拜拜的時候來，應該每月來一次才是。還有，阿爸阿母也請過來。不然的話，你就不必當我是妹妹啦。只有使我痛苦的時候才來說我是你的妹妹，我可不願領情啊。」 被血紅著眼睛的月里這麼一說，男子猛跳起來了，可是他被人們阻擋住，也察覺到沒有人願聽他的話，所以鐵青著臉很快地就離去了。有了這樣的阿兄，便有這樣的小妹，人們這麼批評。祭禮一連繼續了三天，不過月里可沒再在遊行隊伍上出現，甚至也沒有到過戲棚前。沒有人知道她在受了那樣的侮辱之後如何打發了時間，如何地想忘卻心口的創傷。人們只知道，有人看過她的老公阿勇來過幾次市場，買了些食物回去。想必她是一直躲在房間裡，直到祭禮告終，足不出戶。幾天後，村人們又傳告了種種其他的消息。傳言說，拜拜期間，月里家進了偷香賊，有人說月里把他攆了，有人說不。不過這一點只是市井間的傳聞，究竟如何，不必多所查究。阿勇出來購物，這一點倒確實是可令人猜到月里的煩惱是深切的。因為阿勇不是單獨一個人能夠去買東西的人。雖然比月里年長兩歲，已經二十五了，可是他的靈魂被一個叫做打擊的妖魔抽去了腦髓，連如廁，被命做點什麼，都只能機械性地行動。他差不多已經是個派不上的人。他好像被趕著般地在村子裡的街道上走了幾十公尺，凝滯著眼光急步趕，碰上電柱就突地停住，彷彿一隻達到旋轉力顛峰的陀螺，定定地站在那裡。使人覺得力氣盡了以後會仆倒，但他卻保持著顫巍巍的均衡。接著從嘴邊淌下了口涎，拖著長長的絲掛在胸口上，眼光也隨著低垂下來，以為人要癱瘓了，卻又向前仆倒般地邁開了步子。這就是阿勇最有朝氣時的樣子。沒有朝氣時，他就坐在屋簷下的竹椅上淌口水。月里對這樣的阿勇，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害上了熱病什麼的，她便可以充滿體貼地來看護他的，然而他簡直就像是在影子裡融化掉了，她每天每天都好比抱著一塊影子，自然是沒法可施了。就是拿藥給他吃，他也像是一棵根部腐爛的青菜，再怎麼澆水，葉子也不會青綠起來，叫人焦灼無奈。看著他那坐在屋簷下的竹椅上，凝望著陽光的側臉，有時會悲從中來，眼眶刺熱。阿勇也是人子哩。如果他的雙親還在，能不能看著這樣子呢？只有這樣的當兒，月里的心才靜如湖水，覺得這一生可以看開了。原本是一個眉清目秀，頎長個子的青年的，月里想起當初嫁過來時的新婚生活，彷彿作夢也似的。失去了靈魂以後的阿勇，依然殘存著當日的神色，只不過是臉頰瘦削了，下巴也尖了些而已。 然而，為了使月里的思緒在湖水上靜流，她未免太健康了。如果不是鼻子微微地低了一丁點，她確是胖瘦適度型的美女。由於不化妝，頭髮也草草地束住，因此除了那活潑的健康美特別吸引住人們眼光以外，裝束都是不起眼的。當做新嫁娘的回憶使她陶醉，手腳發麻，橫躺下來時，她會像麥芽糖般地在夢裡融化。看來，她的眼裡是那樣地湛著傷感。丈夫病前和病後，雙親都來玩過，堂姊夫也一塊來。堂姊夫還把手錶取下來放在桌上神壇邊，稱讚她做姑娘時怎麼好。大家回去後，那隻錶不見了。強烈的陽光照在曝曬的棉被上。那是客人用過的被。不知從那兒來的蜂嗡嗡地響著，在屋裡也聽得一清二楚。月里慌忙地把棉被收進來，寂寞感忽地襲上來，心都碎成片片了。想起來，不幸好像就是從那個日子開始的。因為在那以後的種種場面，如今都想不起來了。阿勇依然在屋簷下的竹椅坐著，不動一動。 二 阿勇家原本在市場邊的鬧街上，自從父親鄭三桂把藥店讓給林清漂以後，家道中落，不得不把家搬到較偏僻的目前這個家。這房子以前是租給在市場賣菜的一個姓葉的農夫的，三桂原就小器，加上家運衰落，人就更加地暴躁起來，把那個農人房客趕走了。農人為了臨時另租房子，吃了好大的苦頭，並且他還埋怨說，因為是被趕出來的，所以租金方面也被逼付了較往常高的數目。這位葉姓農人還說了一段妙話： 「藥店的三桂老闆終於不得不搬到我住過的那種屋子住了，看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真是因果報應啦，好過癮哩。房租嗎，貴一點又有啥關係，就當做是懲治壞蛋的費用吧，爽快得很哪。」 可是屋主聽到了這話，便去找葉理論了。我可沒跟你多要租金啦，不高興退租算啦。這房東來到葉家門口大吼一遍，又成為村人傳告的話題。總之，鄭三桂就因瑣事給整個村子散播了新的話題。只因那是因為他的先人有了先見之明，才使他成為那麼驕傲的人，過著任性的生活。只要提起本村的福全藥房，幾乎是無人不識的。村子裡除了福全藥房之外，尚有一家曾經當過庄長的黃姓人氏所開設的藥店。由於這黃家，代代都是大地主，所以藥房的經營也由傭人一手經管，人們都說，這傭人比少爺還神氣。相反地，福全藥房一般認為比較容易進去。另外也有西藥的回春醫院，不過貴得村人們非有急症，便多半靠中藥來醫治。再呢，三桂的先人不但叫人在招牌上寫了「福全藥房」四個大字，還在卸下了窗板的窗邊擱了一隻木雕閹雞。不曉得這是為了讓不認字的人認出「有柴閹雞的店」呢，或者是為了避免與黃家的店子夾纏不清，不過不管怎樣，做為裝飾物來看，這家藥店的宣傳手法倒是十分成功的。村人們通常都不說福全藥房，光叫「柴閹雞」。在村人們眼中，想來這隻用木頭雕刻的閹雞必是第一次見識的。還有，村人們與其讀字，遠不如看雕刻，印象來得更深刻，當做標記也是很方便的。然而，如果福全藥房的老闆未能察覺到這閹雞的命運，那他用了它應該是瞎打誤撞的吧。後來，村子裡的一些有識階級－例如一位算命先生便曾經就這隻閹雞做了一場評斷說：如果這項宣傳造成了這一份家當，那麼他也應該想到閹雞的命運才是。這是因為當鄭三桂把這家店子讓給林清漂的時候，不知是為了追思先人，或者是為了孝行，也可能是為了紀念店子的全盛時期吧，只把這隻柴閹雞留下來，到如今仍然擱在阿勇家的床底下。想像中，偶像崇拜也就是經過類似的方式進化而成的吧。偶然地，這閹雞的招牌不但風靡了全村，還傳遍了鄰近幾個村子，而這家藥店所出售的藥的功效，造成了簡直近乎迷信的情況。也就是這爿店子，使得這一家買了田園，納了妾，還蓋了房子。於是村子裡的有識人士便又替他的兒子下了個斷語：本來，閹雞是不會傳種的，因此偌大的財產也不會有繼承人，這一點為什麼沒有想到呢？那隻閹雞，應該連同店子讓給林家才對的。再不然，拿閹雞來當神祭祭也行。這一班有識之士便用這種論調，將這一家的子孫與閹雞拉在一起，展開了他們的話題。當然啦，這只是村人們之中的有識的哲學之士的說法而已，如果村子裡出現新的所謂「知識階級」的學者，那就會運用另外的論調來分析閹雞的精神上的缺陷，與村人們形成對立的吧。他們也許會說：閹雞造成虛榮，虛榮亦即無基礎，但這是有識的哲學之士的解釋，與故事無關，所以大可不必多研究他們的議論。總之，這隻木雕閹雞是這一家發達的根源，它使福全藥房躋身於本村富家之列。裝在方形厚木板上的藥剪，不住地在切藥材，鐵製的半月形研臼，也不停地在研製藥粉。兒子三桂像隻病胡瓜，不是結結實實的漢子，但倒夠狡猾，絕不會是傾家蕩產的人物。媳婦勤快，妻子也賢慧。一臉皺紋的老母，人人都說是幸福的老太太，每當村子裡有婚禮時，為了討吉利，必定請她牽新娘下轎。因為她年紀已近九十，所以總是被其他的幾位幸福的太太攙扶著，走向花轎。牙齒已全部掉了，一開口說話，整個臉上的皺紋便全動起來，嗓音顫抖，所以幾乎有點滑稽。不過這也是幸福的象徵，所以人們便以滿心的敬畏，務使自己不致聽漏了一個字。當新娘跨過門檻時，她會唸吉利的四句，於是這老婆婆的扁扁的顫音，人們聽來卻恰似古典音樂。老婆婆笑時，由於皺紋的牽動，整個臉兒平坦了，使人擔心是不是像橡膠那樣收縮掉，因而孩子們便禁不住地笑起來。當孩子們看到佈滿皺紋的臉上，裂開了一隻紅紅的嘴巴笑起來，便口口聲聲地叫著阿婆，纏住她。大人們發現到老婆婆的雙腿站不穩，便連忙大聲叱罵小孩們。請老婆婆牽新娘，照例有紅包，多半是兩圓，偷偷地塞進老太太的口袋裡。這時，她必定推辭如儀。 「免啦免啦。喔喔，這裡的人，力氣好大啦，我老婆婆真受不了。」 「不！阿婆！」 老太太耳聾了，所以鄰房也可以聽到這種和藹的一問一答。 「這是要祝福阿婆長命百歲啦。」 「是嗎？喔喔，阿婆貪財啦，又要吃，又要拿。」 兒子也開玩笑地說過，媽媽都快九十了，自己的零用還自己賺，這話使孫子、媳婦也都笑了。這位老太太八十八歲時過世，村子裡破天荒地辦了一場熱鬧的喪事。老婆婆死後，村人們與這個家庭的紐帶便由鄭三桂的母親來取代。這樣過了四五年，其後鄭三桂的雙親也隔了兩年相繼去世。這些，當然對鄭三桂本人的財產毫無影響，不過卻也因此，鄭家與村人們之間的連結，便算是斷絕了。不管形式上的也好，精神上的也好，鄭家的一切便落到三桂手上，當然啦，三桂也沒有想到這些瑣碎的事，對一家人的運勢會發生影響。不過似乎也可說，三桂這個人是德薄能寡，到了連這麼名譽的事都察覺不到的程度。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名春成，另一個叫春勇。妻子背微駝，出身好家庭，不過據云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差不多沒有跟娘家來往。有人說，每次娘家有人來玩，夜裡就會偷走一些藥材，這個謠言真是匪夷所思，因而娘家那邊也受不了，漸漸地就落入斷絕來往的狀態裡。三桂這個名字，據先人的說法，是三桂與三貴同音，意思也可看做是雷同的。可是「貴」字未免太明顯地給人「貴」的感覺，所以為了掩飾，改用桂字，其實所要表達的也正是一個「貴」的意思。先人所想的三貴，也就是財、子、壽、。福、祿、壽，也是三貴，先人就是希望兒子身上會有這三件寶，所以才取了這麼個名字。由於三桂身材瘦小，有個諢名叫「猴桂」，意思是瘦得和猴子一模一樣。如果他的腦筋夠明晰，那麼再加上生就的狡猾，說不定可以成為長於謀略或者富於奸計的人。可惜他太沒有學問了。三桂的青年時代，村子裡也開設了四年制的公學校，但他唸不到一個月就不唸了。後來，也進了漢書房，還是很快地就輟學，在家學習先人的鄉下火脈先生手法。連這一點，也沒有能夠完全學會老爸的衣缽。如今有兩個兒子，長子公學校六年級，次子四年級。老大阿成很有希望，像校長先生就鼓勵他與其進師範學校，更不如進中學。阿勇雖非伶俐的孩子，卻也並不笨。與雙親的狡猾一點不像，都是善良的孩子。然而，也不曉得正如村子裡的有識之士所說的，是因為閹雞的招牌作祟或者什麼，最有希望的大兒子竟在快從公學校畢業出來時死掉了。村子們背地裡說，福全藥房走霉運的徵兆來了。 「藥房嘛，都是大秤子進小秤子出，所以稍稍樂善好施一下也是大應大該的，可是他們那麼小家子氣啊，偏偏要向窮苦人家說：恕不賒欠！」 這是說，藥店都是貪求暴利的，所以為了贖罪，對窮人施捨施捨才對。村人從來也沒看過三桂無精打采的樣子，由於他是個利己主義者，所以固執而倔強，決不輕易地在人前退縮。 「三桂兄，藥錢等我竹筍出來才付。」 「這可不行哪。你的對手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我的對手可是幾十幾百個人哩。如果大家都學你的樣子，我還能做生意嗎？」 這就是三桂的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只因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因此福全藥房的夥計們也都待不久，往常都是等阿成放學回來，才照藥方單抓藥，用紙包得整整齊齊交給顧客。也就是因為這緣故，所以上一代人死後才不過十幾年光景，傭人都沒了，如今只有一個小夥計和三桂夫婦看著店門，廚房裡的工作全交給一個洗衣的女人。於是三桂便想：自己年紀也四十出頭了，與其讓阿勇進中學，倒不如上師範學校，來得快些。師範出來，回到村子裡的公學校，逢到節慶的日子，帽沿加了金邊，肩上更配金肩飾，腰間還吊著一把劍，神氣死了。到了有恩俸可拿，那時就可以把要店讓給他了。還有比這更合理的安排嗎？他那輕浮的鄉下女人老婆也認為這是妙著，表示贊成。不料，阿勇從公學校畢業出來，卻進不了師範學校，只好讓他上R市第一公學校的高等科。R市與SS庄相距四公里，阿勇便在R市寄宿。R市與SS庄之間還有個TR庄，本來也可以讓他在TR庄的林清漂家住下寄讀，可是反正寄宿費差不了多少，為了不願擔這份人情，三桂決定讓阿勇在R市住。清漂的二兒子福來也在R市第一公學校高等科就讀，憑這一層關係，兩家便較前親近了些。 「還是不要常到清漂家去打擾人家吧。那個人好自私，小心以後惹麻煩。」 三桂向兒子阿勇這樣告誡。 「讓兩個兒子都上學校，怎麼月里就不給讀書呢？」 三桂很中意清漂的女兒。乖，而且動人。三桂是這麼想，可是如果換了他，他也不會讓女兒上學校吧。女人的命運就像菜種，看你怎麼播怎麼種，便不一樣。儘管質好，如果後面的過程不好，也是枉然。清漂就說過：所以嘛，女孩受教育，過份地去照顧，也不見得有好結果。對這一番話，三桂還著著實實稱許過一番哩。 三 大正四年（一九一五年）春間，TR庄與SS庄之間，鋪設了製糖會社的鐵路，SS庄的產業因而大為發達起來。但是，SS庄的會社鐵路車站在村子的緩坡下四五百公尺的地方，從村子到那兒，一些貨物還得靠台車或牛車來搬運，尤其夏天，滿路泥濘，頗不方便。入冬以後，傳聞裡說車站會延長到村尾來，三桂對這一點也深感興趣。他想到如果在車站前有十間左右的房屋，那就不必每天坐在藥店店口，像釣魚般地等待顧客上門，舒舒服服地躺著也可以過下去。假使火車開到村子裡的街路上，那麼除了那個地點以外就再也沒有設立車站的地方了。三桂發現到那個地點與自己所有土地還隔得好遠，覺得好遺憾。那附近，大部分還是屬於清漂哩。清漂原本也是SS庄的人，後來因為開設貨運行，搬到TR庄去的。他是三桂的母親娘家的親戚，母親在世時經常有來往。三桂於是有了野心，逢到TR庄有拜拜什麼的時候，便特地跑到清漂家，打聽打聽房地產及山產的貨運等行情。然而在清漂這邊倒也另有野心。他唸完四年的公學校，為了準備台北的醫學校，希望能夠離開故鄉，可是雙親偏偏不許，如今每次看到醫生全部變成富翁，便懊悔不迭，怨恨雙親。好久以來，他看到三桂的藥店開始走下坡了，便有意弄到手。他覺得他會「國語」（指日語），也懂得漢醫，實在大可不必幹這撈什子的貨運行當。 「三桂兄。」 清漂總是這麼稱呼比他大三歲的三桂。 「你也不必老是守著藥店，該擴張擴張事業啦。」 「你想借資金給我嗎？」 「開玩笑！我自己才不夠啊。有不少事，明明知道可以賺，還是出不了手。」 「是指鐵路吧。」 「也有。」 「那只是傳聞吧。」 三桂聽著遠遠傳來的拜拜銅鑼聲這麼說。 「也不一定哩。時勢不一樣了，真的，沒有像SS庄這麼遠的車站啦。」 「這跟你的貨運行有關係嗎？」 「有啊。」 清漂好像不太樂意似地這麼回答著，岔開了話題。他倒是以同情的口吻，巧妙地談到近來西藥房增加了不少家，所以漢藥店必定受到威脅吧。他故意地說起漢藥店的前途不可靠，想讓三桂感到灰心。這是，阿勇雖然已經從高等科畢業出來，但因考不取上級學校，只好在家幫忙藥店的事。在清漂這裡，二兒子也是沒有能考進上級學校的，目前在「庄役場」（鄉公所）工作。然而，到R市的學校學來的，只不過是愛趕時髦，藥店的生意依然沒有起色。因此，清漂認為福全藥房再也不會有前途了。藥店生意也要靠走紅，一旦開始走下坡，通常都會滾落到底的。清漂看準了頂讓這爿藥店，正是時候了，不過碰到三桂那冷峻而精明的眼光，便決定還是等人家坦白地提出來吧。三桂這邊深知彼此都在窺伺對方的縫隙才是人生，即令是親戚，也未便輕易地就啟口。如果藥店幹不下去了，改改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在確定下一個目標以前，放棄藥店等於就是放棄死抱住的木樁，讓波浪把你捲走。當然啦，三桂其實也未嘗沒有想到，如今這爿藥店就只有讓清漂來接手才對。清漂那一身白麻紗圓領的瘦長個子，的確有著漢醫派頭的。並且，清漂在那方面有一手，這也是村子裡人人知道的事。就這樣子，三桂儘管特意跑到TR庄來，也總是談不出一個結果，大家都不肯把肚子裡的話說出來，當然沒法談攏啦──三桂向老妻這麼埋怨。不久，冬去春來，三桂又幹了件無聊事，使他的藥店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在SS庄，一年當中最熱鬧的行事是舊曆三月三號。這一天是清明，同時也是S廟的拜拜日。這天晚上，三桂竟在路過時順手摸了一把剛搬到村子裡來的雜貨店老闆謝德的女兒的奶子，引發了村人門群情激憤。五色繽紛的村子裡的姑娘們聚集著看大戲的時候，他趁著黑暗伸出怪手的。自從那女孩搬來以後，村子們都傳告著說她是荔枝般漂亮的姑娘，而三桂竟然不顧自己一大把年紀，看中了她那要爆裂般的乳房。三桂大概是認定人家是搬來不久，不至於聲張的吧，不料那女孩驚叫了一聲，使得三桂遭了一頓毒打狠揍。三桂的老婆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地迎接了老公，不過她倒也逢人便訴說一定是那兒弄錯了，那女孩本來就像隻蝴蝶般的，很可能就是被誣告了。可是誰也不肯聽她的。 清漂聽到了，馬上就趕來看三桂。當然是為了提防三桂自暴自棄起來，把藥店賣掉。在清漂來說，為了頂讓三桂的藥店，非等到三桂徹底地受到打擊，因此他並不覺得這件事事多麼不體面的事。阿勇這位沒有見過世面的年輕人，倒是耿耿於懷，看店子時也總是躲在櫃檯後面。 「三桂兄，你也不必太記掛著啦。」 清漂站在病榻旁安慰。 「是你運氣不好，一定是著魔了。所以不妨認為是碰上了夜叉，忘了算了。如果你這裡人手不夠，我可以來幫幫忙。」 三桂好像被打慘了，清漂從來也沒有看過他這麼軟弱的嗓音和眼光。 「哎哎，我反正活不了多久啦，只要阿勇的婚事定了，我就……」 阿勇與月里的婚事被提出來，是在這次的拜拜後幾個月的事。要想把這爿藥店弄到手，等於就是投考醫學專門學校，所以村子裡的事業家們都對它垂涎著。為了這，清漂想到先把女兒許配給對方，討得了歡心再來進行。但是，當兩家婚事決定了以後，事情便往對清漂有利的方面展開了。三桂的身子恢復了一些，阿勇的婚事也順利進行，他這就有了活力，提議用清漂所有的可能成為車站近傍的土地來和藥店交換。這對沒有現款的清漂來說，簡直就是一石雙鵰的事。 四 西北雨打翻了桶子般地落，屋簷水管水迸溢，鴨子在庭院裡洇泳，月里忙於枕頭布的刺繡和桌巾的編結，母親也為他從Ｒ市買來了絲線。關於聘金，沒有向媒人提出過份要求，這使月里感到輕鬆。她一面繡一面想起的阿勇，的確是個很乖的青年。圓聘後，兩個哥哥對她特別好，這也是令人懷念的事。下雨了，把上衣穿上吧，母親的這話聽來特別沁入心中。在ＴＲ庄的林清漂家，店子與住居之中有一塊正四方的庭院，下雨時，從住居出到店子，都得打雨傘。不過通風特別好，夜裡涼爽。庭院上有種著丹檀、桂花等。阿勇小時候，和母親一起來看拜拜，住在這裏。從居門看進去，庭院上花朵盛開，在住家門口做女紅的月里，顯得好漂亮。她坐在一把藤椅上，翹起二郎腿專心地做刺繡。三桂巴不得早一天把這個媳婦娶過門，每次來到ＴＲ庄，也不經過媒人就直接向清漂說：「我家人手不足，得早些讓孩子結婚才行呢。」 在清漂這邊，反正女兒已許給了人家，幾時娶過去都是一樣的，不過一旦到了商議日期時，總又消極了，說還沒準備，根本就無意早嫁。土地與店子的事，清漂不免也貪心起來，希望能有比時價高出一倍的價格。ＳＳ庄上那塊地，當時每甲二千五白圓應該是最好的價錢了。可是清漂主張想到將來，應該有五千圓。再者，他還以為如果沒有五千圓，那麼為了那間店子，得付一大筆債。但是，三桂這邊也強硬地說，加上店子裏的存貨，非有一萬元以上便不想放手。這麼一來，阿勇的婚期就沒法決定了。一天，當媒人阿金婆來到清漂家商量時，三桂湊巧地也來到了。老婆婆看到三桂的臉色，覺察形勢不利。儘管是親戚，不過事關婚嫁的問題，應當全權交給媒人才是，家長雙方直接談判，實在不成道理。如果雙方不互相客氣些，必定會傷了感情，這麼重大的事情，要是傷了感情，一定對將來有不良影響的。俗語也說：先小人後君子，起初還是應當透過媒人，把想提的全提出來，以後便應該親親密密，這也就是這句自古以來的格言所規定的。而這兩個人早已把媒人撇在一旁接觸過了，教媒人失去了立場。老婆婆有些不愉快起來了。但是，兩人談著談著，老婆婆總算諒解了，原來他們之間已弄到非有她出面，便很可能使這樁婚事泡湯的關頭，因此老婆婆禁不住地積極起來了。她把咬碎的檳榔吐掉，拈了另一隻塞進嘴裡，坐直了身子說： 「清漂和三桂兄啊，男人在談房子土地的事，女人好像不太應該插嘴，可是我總算也是負起了把兩家連結在一塊的任務的人，你們就忍耐著讓我也說一句話吧。」 爾虞我詐的兩人爭執到了頂點時，愛插嘴的老婆婆這麼一番說詞，總算讓兩人衝到喉嚨的話給抑止住。 「這樣不就好了嗎？」 老婆婆比三桂還少一歲，所以她往常都是把三桂當作兄長的，於是她的話有勁起來了。 「將來你的女婿家貧窮了，你的女兒也不會太好受的，還有你這邊，媳婦的娘家沒有錢了，頂讓過來的藥店生意好不起來，最後又得轉讓給別人，這也不是你願意的事吧。」 兩人因為老婆婆的話刺中他們的矜持，便緘默下來了，而且面孔也和平了許多，於是她探出了上身。 「我沒說錯吧，大家都是自己人哪。」 「不錯啊。」 清漂表示了同意，於是老婆婆忽然有了自信。 「所以嘛，看在我的臉上，就減個三千圓吧。」 「唉呀，這可太過份了，阿金。」 三桂驚詫地叫了一聲。清漂縮住了脖子等待阿金的話。 「買賣啊，三桂兄，靠眼前的討價還價賺的是女人生意，靠將來的希望，這才是男人的生意哩。背城借一，知道吧，這是男人的話啊。」 兩個大男人瞠目結舌了。在ＳＳ庄，頂頂出名的就是阿金婆的一張嘴。碰上這張嘴，整個村子裏的人都會成為親戚的。 「怎麼樣，差不多可以成交了吧。」 這，算甚麼話啊，三桂在內心裡嘀咕。 「阿金，妳到底知不知道那一帶土地的時價呢？一甲地，時價不過是兩千五啊。」 「我當然知道。你的目的也不是要買一甲兩千五時價的土地吧。雙方都是投機，不是嗎？明天，如果那裏成了車站，清漂也不會願意一甲四千塊錢就賣掉吧。」 話是刺中了三桂的要害啦，所以他也不想再爭下去。看到兩人都不響，阿金就反覆地說就這麼決定了，一面在那支長煙管上換上了煙草，陶然起來。清漂的女人也出來，萬分羨慕帝相阿金笑笑說： 「女人如果都像阿金婆那麼聰明，那就不用再擔心被男人欺負了。」 「那可不一定呢。唔，就這麼說定了。」 老婆婆又叮囑了一句，揩了揩嘴邊的紅檳榔汁。 三桂與清漂交換了一個眼色，可是此時三桂屈居下風，因此馬上便又岔開了視線。 「該請我喝杯茶了吧。」 阿金婆的話使清漂的女人醒過來似地，連忙拿起茶壺，一面說哎哎，聽著這麼好聽的話，都給忘了，失禮失禮，一面為阿金婆倒茶。庭院裏的丹檀被那隻給雄雞窮追不捨的母雞撞了一把，花瓣紛紛地掉在地面上。 清漂與三桂的這筆買賣，在料想不到的情形下成交了。但是回程三桂覺得牝雞司晨這個詞，一定就是指像阿金這種女人了，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滿意好呢，還是不滿意，心裏倒似乎有一抹不安。在阿金婆來說，只因婚事很可能觸礁，所以不得不挺而出，聘金是少了，不過房子與土地的買賣會有一筆中人禮，因此大為高興。這個紅包賺到手以後，可得好好地拜一下土地公才行呢。這是意料之外的賺頭，非得分出一些孝敬孝敬神明，否則下次便不會再有這種甜頭了，阿金這麼祈禱。 入秋後，阿勇迎娶的日子是看定了，可是林家忽然碰上了不幸，結果又給延到明春。在鄉下裏，向來的習俗是婚嫁前如果兩家有什麼變故，便認為這樁婚姻是不吉利的。這次林鄭兩家的婚姻，由於過程上有了這麼多波折，最後好不容易才成定案，所以這一點倒是不成問題的，當媒人聽到清漂的長子夭折的消息時。著著實實地大吃了一驚。她從未做過這麼麻煩的媒人，而且像清漂這邊，正要幹起一番大事業的當口，家裡的臺柱忽然斷了一根，這好比是在幸福的背後發現到了魔鬼，自然叫人吃驚。阿金不由地想：佛教認為一隻貓的死，都對人生有所教誨，真是一點也沒錯啊。清漂流著淚嘆息著，把藥店的店面改建。勤奮的大兒子，一直都當做是一家依靠的，這一來跟三桂的遭遇毫無兩樣了。清漂為此有些不安起來。這真是無情的箴言啊。 長子死後，清漂完全變了個人，話也說得很少了。這倒使他看來更像個漢醫。名醫總是沒法子放手為自己的骨肉開藥方的，村人們都這麼說。不過在月里看來，父親雖然夠可憐，但卻也因了哥哥之死，父女的情分彷彿變淡了。聽著改建工事敲敲打打的聲音，月里終究開始希望能早一天離開這個家了。這也許就是一個女人成長的過程吧。 清漂的藥店決定正中旬開張，店名仍沿用原來的福全藥房，不過店面則取消了木板窗，全部改用玻璃，以便求個耳目一新。阿勇的結婚也訂在正月末尾。ＳＳ庄與ＴＲ庄之間，巴士開通的消息傳開了，車站店鋪的傳言也隨之傳遍全村，村子裏忽然高漲起繁榮的氣氛。三桂為了重振中落的家運，在可能成為車站的土地上開始了營建連三棟的二樓房屋，每天都有牛車載著建材駛過。乾坤一擲，成敗在此一舉，三桂因為蓋樓房與娶媳婦，成了村人們談論的對象。那可是村子裏第二棟的二樓建築哩。他會飛黃騰達呢？或者身敗名裂？人們議論紛紛。也是趁著這一分氣勢，阿勇得了恩師的幫忙，在役場獲得了一個職位。這麼一來，阿勇就要有個美貌媳婦，並且也可以擠身村子的準紳士階級。他就這樣，馬上要踏出春風得意的人生第一步了。 在清漂這邊，他的TR庄福全藥房與SS庄福全藥房不同，為了讓它多少有一點文化味，嵌上玻璃，改善店內的光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覺。這就是說，福全的店號是頂過來了，但閹雞的招牌，他是興趣缺缺的。他對女兒的出嫁並沒有記掛多少，倒是藥店開幕的事佔滿了他的腦海。有時，偶爾也曾向女兒告誡一些一個家庭婦女應遵守的婦德。 女人的命運與菜種一樣。一切都是天命。下雨或不下雨也都如此，清漂好像想起了大兒子般地濕潤著眼睛，對月里叮嚀。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大家常說的話。妳也知道吧。女人的血緣雖然是在娘家這邊，但這一點與女人的命運完全無關。女人的命運是跟婆家相同的。而這一點，完全看一個人的如何努力而定。」 父親的嗓音沁入月里的耳朵裏，明明知道那是當然的，可是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滾落。女人只是為男人製造後代的機器嗎？月里在這可喜的現實當中，卻茫然地感受到悲哀與不安的。她雖然絲毫也沒想到將來在婆家沒得吃也還有娘家可以指望的想法，但總覺得被什麼趕著。 「不用哭了，人生的前途，每個人都會感到不安的。而且阿勇還是個善良的青年哩。」 母親也拭著眼淚挨過來安慰她。 「最要緊的是阿勇，只要他堅強，以後就是苦一點也……」 不過月里到沒有像母親那樣擔心著婆婆與家庭的複雜。 「阿母。」 月里希望在哥哥的服喪期間過了以後才嫁，但卻沒法向母親開口。她總覺得，大兄在時才是她最幸福的時候。 五 由於三桂擁有三棟二樓樓房以及一大塊可能成為車站用地的土地，所以村人傳告說也許他會乘著村子的繁榮之波浪，飛黃騰達起來。也因此，阿勇婚禮的時候，村子裡的紳士們之中送祝儀來的意外地多，使三桂深感有面子。農人們最糟糕了。他們遲鈍，根本不懂人家了不起─紳士們都這麼說。然而農人們倒反過來嘲笑那些紳士們太無節操。也有人聽到農人說：三桂被毆打時，沒有一個人肯出面幫助他，如今卻大家都跑到他家去喝喜酒去了。君子近有利而遠不利，話是如此，不過三桂倒也不會那麼容易地就被喜悅沖昏了頭。 到TR庄去迎娶的嗩吶和爆竹聲，打破晨靄響起來。 「是去娶阿勇的新娘哩。」 園裏的農人們都回過頭來看這一隊三十幾個人的迎親隊伍，有挑禮物的，有嗩吶班，也有媒人乘坐的轎與六人花轎。三桂家前庭搭起了帳篷，準備了二十張喜宴桌子，只等新娘駕到。親戚的小孩們所放的鞭炮，在街路的角落煽起了拜拜的氣氛，連一些大人們笑顏逐開，興高采烈的樣子。 花轎傍晚時分才到，三桂家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擠過來看新娘的，準備宴席的，還有就是穿上體面衣服的賀客們，都聚集過來了。 街路邊每家的門口都擁擠著想看新郎通過的婦人們的面孔。村子裡的青年之中，婚禮穿過西裝的沒有多少位，所以人人都在注意看他穿著的情形。黑呢西裝，紅皮鞋咻咻地響著。該穿黑皮鞋才是啊；領帶針上的珍珠是真的還是假的呢？不管怎樣，三桂家的小子有這種排場，真不容易啊；不，高等科畢業，又在役場工作，應該的吧等等……。照村子裏的習俗，新郎必須由親戚或年長的好友陪同，左手提菜籃，到應該邀請的每家去分發香煙或檳榔才算盡到禮數。新郎紅著臉，陪同的人在一旁慇勤致意。真感謝您的照顧了，今天晚上，準備了一些粗酒粗菜，請您一定賞光─這麼說著向男人敬煙，女人則敬檳榔，阿勇穿上那雙還沒穿慣的鞋子，腳跟磨痛了，踩著八字腳到許多人家去敬禮。大體上說，阿勇的禮貌不算失敗的，可是那雙鞋子不是訂製的，這一點人人看出來了。村人們看到阿勇這位生硬模樣的新郎，便想起了庄長的兒子結婚時的事，反覆地永不厭膩的笑料來談了。那位新郎穿著大禮服，戴上大禮帽，一出現就以那種異樣的姿態驚倒了村人們。那有尾巴的上衣與水桶般的帽子使村人們個個瞪圓了眼睛。不是瘋了吧？村人們啞然，被敬了香煙也說不出話來。這已經不是可笑不可笑的問題啦，村子裡的女人們趕快躲進房間裏笑得前仰後合，有些急性子的人還位新娘擔心起來。還好有識之士又出來了，告訴大家那是西洋的禮服。禮服還可以忍受，可是那有邊的桶子，實在叫人沒辦法領教。連走路的樣子也不對勁。因此，庄長的一位親戚告訴庄長，他們成了笑料啦，以後不許再放縱兒子啦。阿勇的婚禮總算完成，廚房門口偶爾會有桃紅色衣裳的新娘出入，三桂一家真的事大地回春了。這位新娘子，勤快地幹起她的活來了。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也過了。阿勇的新娘子被遺忘了，月里也開始雜在村子裡的女人之中到溪邊去洗衣服。阿勇從役場下班回來就一步也離不開家，招來了同事的揶揄，不過新夫婦倒是幸福的。 「有時候也得到爸爸的新居去幫幫忙啊。」 二十歲的新郎與十八歲的新娘，開始意識到世人耳目。中元快到，雨水多起來，傳聞裏的巴士通行的事也大體確定了，因而阿勇家也忙起來。R市的開南客運派人來勘查SS庄與TR庄之間的道路情況，村子裡的街路上每天都有汽車的喇叭聲響起，小孩們麇集在車旁看。有關巴士的傳聞成為具體的事實，但火車站延長的事卻一點也不見動靜，使得三桂焦急起來了。以目前的家計來說實在無法透視幾十年以後的事而投資。為了站前的房子，他背了一筆債，生活已經是捉襟見肘了。三桂原以為看準了無法預想的社會進化搶了個先手，然而這著棋能不能依循社會進步的路線前進，大成疑問。以村子來說，不能讓車站老是那麼遠，這是常識，但世上的事有些是不能靠常識來判對的，三桂禁不住地感受到，這次他是真正跳進社會的波濤之中而四顧茫然了。三棟樓房的落成近了。而三桂卻相對地越發不安起來。那一次拜拜之夜被揍後，身體一直不好，肋膜常常發痛，於是他一有空閒便跑到TR庄的藥店，靠自我判斷開個藥方抓藥來吃。看到清漂的店子生意興隆，心痛之餘，有時禁不住地坐在那店裏，享受回憶自己的藥店的樂趣。由於三桂來得勤，有人便說這家藥店可能是與三桂共同經營的吧，因此清漂看到三桂來，總是沒有好顏色。三桂開始咯血。他猜疑心重，只要身體狀況好些，便親自到TR庄的福全藥店去抓藥。有時看到主人托詞不在，店員便老實不客氣地在藥包上寫明藥費數目才交給三桂。三桂氣憤不過，便默默付了錢，在用力地合上錢包，匆匆趕回SS庄。他開始詛咒清漂，甚至也拿媳婦出氣。嫁過來後一個多月的時候回了一趟娘家，以後月里就從來也沒有回去過。那一次是正式的歸寧，她希望這一次只是玩的，順便也打算請父親免去公公的藥費。阿勇也高興地表示贊同，並囑咐說，萬一不行，可以偷偷地記下帳，他會去付清。 然而，月里回到娘家一看，情況完全不同了。父親專心於他的新事業，連碰面的時間都沒有，好不容易的才在吃飯時，流著淚向父親請求。她說明做一個媳婦的立場，而公公這一生是從未花過藥費的，為了安慰病人，希望不要收費。父親默默地在吃他的飯，一言不發。比起沒有電燈的SS庄，TR庄的家看起來明亮而富裕。 「月里，藥費不是問題啊。我們不願意的是因肺病而衰弱的他會在這裡倒下去。妳的爸爸是想在我們家死的，這種心意才叫人受不了。」 二哥用了「你的爸爸」這個字眼，使月里覺得格外難過。看到他那激憤的面孔，她再也不想說話了。福來一方面是因為店號剛好跟他的名字有緣，另依方面生意確實太好了，因此如今月里的公公憑過去的一段淵源就要來糾纏，故而深感不快。同時他還覺得，最近他與一位名望家的千金談起了婚事，能夠與月里的婆家斷絕來往，這家藥店才真正成了他們林家的東西，而摒絕了向三桂這種人的頻繁出入，便可保持面子。這就是牌局裏的「清一色」了。 「阿兄，你是不是不管我啦？」 「你一開口就管啦，不管啦，其時如今在妳來說，婆家的繁榮比娘家更重要啊。所以啊，家裡也有家裡的做法─」 「福來！」 父親好像聽不下去了，斥了二哥一聲，不過還是不發一言。 「阿爸……」 「嗯，你們兩個都沒錯。不過，現在必須考慮的是不能兩家都垮了。還有就是福全藥房是剛在TR庄創業，再跟三桂有瓜葛，對藥房是不是有利呢？我倒是想，再過一段時間，藥房基礎穩固了，那時便可以幫助他們了。目前，我以為還要多多考慮考慮才好。」 「明白了。」 這話的意思是說，月里的公公是被討厭的人，而且正在走霉運，應該避免被連累。為了月里，還是先與三桂斷絕，到了某一個階段再來給她幫助，換句話說，鄭家落到阿勇手裏，那時再來為鄭家的復興而相助。綜合母親的話，父親的意思大概是這樣。這樣等於是說：等成了富翁再來行善。月里無心在娘家住下來了，決定傍晚時分回去。母親流著淚挽留她，但這只是感傷而已，月里踩著夕陽的影子\，匆匆趕回SS庄。這條路曾經坐在轎上走過的，月里瀏覽著山丘上的草木想：回去後如何向公公交代呢？一路上想了三個小時，她決定撒一個謊。 爸爸老是吃自己藥房的藥，所以才好不起來。算命先生說，五十五歲是不吉的年份，非大損便可能折壽。月里的苦肉之計，倒也使三桂的心平下來。雖然是荒唐的事，不過想起來卻也是合乎道理的。 林鄭兩家從此疏遠了。阿勇每次看到父親受苦，打算親自到TR庄去抓藥，可是被妻子阻止住。三桂總算也聽了一家人的勸告，第一次接受西醫的診療。然而，他的病況不佳，加上滿心憂憤，終於在三棟新樓房未落成時就一命嗚呼了。 六 三桂死得好可憐，連親戚們都很冷淡，甚至背後也有人數說他死得正是時候，車站的前景已經不可想望了，所以善後都沒來得及做就逃一般的死掉。然而，只有三桂的妻子深諳丈夫的癖性，因而心疼不已。信了算命仙的話，願意接受西醫的醫治，都顯示了他的趨於軟弱。還好像預感到死似的。出殯時，弔喪客還不到阿勇婚禮時賀客的三分之ㄧ。不過這倒一點也不算奇怪。這村子裡有一位當了十三年區長的陳先生，晚年連一個壯丁團(普設於鄉鎮的一種團體，類似民防團)都沒有去看他，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近茅屋，進茅屋去弔唁死人，沒有人認為是一件體面的事。一旦家門沒落，一切公職都失去，從庄長到派出所的巡查一個個換了人，終於再也沒有人想起他過去的功績了，這時陳先生便只是一個貧窮的農人而已。三桂的店子垮了，又沒趕上時代的潮流，那麼比陳先生更壞的現象在等著他，是自然不過的事。如果車站沒能延長到預想的地點，那麼三棟樓房的房租收入，連付債款的利息都不夠。充其量只能把樓下充做商店的山產物庫房，樓上租給人助罷了。一切都顯現出料想之外的事實，最後三桂一家人只得搬到趕出房客要回來的這幢在村東後曾經充做養豬養雞的房屋。阿勇的母親讓媳婦幫著，小心翼翼地飼養那隻像是三桂的遺物般的母豬。這是說，如今他們一家人都必須靠豬仔來過活了。並不是人人都看透了阿勇，有著要討債就趁現在的想法，然而家裡的財產已經少得不是母子倆所能應付生計的地步，這使他們深感意外。阿勇好像看破了似地，聽任東西被查封。最後剩下的唯一的財物，就是這一幢農屋了。人一但開始在斜坡上滾落，再也沒法止住。倒下又爬起來，這是人生之常。阿勇使出了所有在學校學來的學問解釋，但還是敵不過母親的淚水。一家的首腦以淚洗面，這個家必趨暗淡。於是阿勇的家運，落到恰如風一吹便會消失的一縷煙。 月里沒有生下小孩，每天每天都勤奮地幫婆婆養豬。養母豬讓牠生小豬，成了他們唯一的生產手段。在這種情況下，阿勇到役場去上班，也不得不凡事萎縮，幾乎成了群鶴中的一隻雞。而且這隻雞還是羽毛脫落了的慘兮兮的雞。日常的衣著不用說，連村子裏的有閒階級常常來的那種大伙分攤費用買東西吃的活動也沒法參加。這麼一來，他就落到準紳士階級的水準以下，即令請來了恩師也沒法可施了。 從役場下班回來，他得和妻子一塊到田園去採給豬吃的蕃薯藤。面頰瘦削了，變黑了，也憔悴了。到了四月份，天氣激變，一會熱起來，一會又得慌忙地拿出夾衣來穿，阿勇的母親開始受不了這種天氣。某日，終於中風倒下來了。母親衰弱的身體，受到了病魔的侵襲。一樣一樣地換藥，還是沒有能治好母親的病。奇異的是在SS庄與TR庄之間巴士通行的一天，阿勇的母親過世了。在阿勇來說，那是悲苦的一天。連到役場上班都心怯了。在僅剩下夫婦倆的閒散的家裏，他連翻開雜誌的意趣都沒有了。母豬生下了小豬，月里一個人沒法照料，他便決心辭職，與其在那裡像繼子般的萎縮著，倒不如在家幫老婆的忙。不過關於這點，他倒是對妻子抱愧的。一般都認為只有那一類人，才配在村子裏的街路上痛快地挺起胸膛走路。然而，即使阿勇不辭去役場的職務，昂首闊步的權利早已失去了，因此月里也就不想阻止他。儘管這樣，阿勇遞上了辭呈後，回到家還是是躲在寢室裡嚎啕而哭。 「好傻，真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早知道這樣，為什麼要辭掉呢？真沒出息。一個男人，二十一歲了，如果是有作為的人，早當上學校的訓導啦。」 妻子這番話好像針一般地刺向阿勇，使他頭都抬不起來。他想起自己沒能進到師範學校，又失去了一切財產，憂煩極了。為什麼我不能像其他的農家子地那樣和平的過日子呢？每次嗅到妻的雙手有豬食味，心胸便起一陣絞痛。豬們開始在豬圈裏催午食般地響著鼻子，月里便從房間出去了。聽到妻的腳步聲漸漸從廚房遠去，阿勇便從床裏爬起來，這裡那裡地收拾起屋裡來了。不知不覺間，村人們把鄭家一家人遺忘了。阿勇淪落為一個平平常常的貧窮青年。也許人都是易於習慣境遇的吧，月里也增添了農家女的堅強。尤其女人一旦看開了，似乎都會強起來的，孱弱的阿勇，給人們的印象是四時都跟在月里身後走著。 每個村莊都有一些喜歡惡作劇的青年，SS庄也不例外。這些年輕人們每有空閒便背地裡蜚長流短地說阿勇的老婆一定會跑掉。 「真是牛屎上插了鮮花。看來阿勇會做一隻烏龜，幫老婆看門的。」 這樣的話終於也傳進阿勇的耳朵裏。真可恨，真想把他們殺了，可是這些話並不是一個人說的，是幾個人聚在一起冷嘲熱罵的，因此阿勇儘管憤怒也拿他們沒辦法。那種欺負弱者的心理確實叫人憤恨，可是阿勇倒是信得過妻子的。懷恨在心卻又沒有抗爭的方法與力氣，沒有比這種情形更叫人難受的了。於是村子裏的這一類諷言冷語成了阿勇精神上的另一個負擔。 「月里，我們把房子賣了，到TR庄或R市去吧。」 阿勇被逼得受不了，這麼說。 「TR庄比這裏還討厭呢。而且爸爸和哥哥都不可靠，TR庄根本就沒有一件可依靠的啊。R市也一樣，沒有指望，只有比在這裡更糟。」 月里有時也想過出去都市比在鄉下好些，但萬一找不到生活的方法，那就更可怕了。 「你在意那些小流氓的話嗎？」 「不是的，我總覺得這個村子，叫人討厭。」 兩人都緘默下來了。阿勇好像累了。月里看得出丈夫的身子瘦薄了許多。阿勇不適合在強烈的陽光下工作，這幾個月來太勞累了。得了瘧疾後，他聽月里的勸告看了醫生。發高燒的時候，阿勇也不住地埋怨這村子叫人討厭。他已衰弱得從園裡回來必須躺下來休息，否則飯也吃不下去。一連又發了熱，醫生說是慢性瘧疾。媽的，竟害上了要多花錢的病─他顫抖著手拿藥吃，一面這麼咒罵著。 「誰叫你上園裏不帶傘或蓑衣。」 妻這麼說。急性瘧疾雖然激烈，但好得也快。慢性的要好受些，但每三天或五天便來一次，臉色也很快就變黃。阿勇因這場病，身子更不行了。另一點是好些了馬上就得上園裏，便不免常淋驟雨，病也就拖下來了。阿勇的面孔黃得像色紙。大熱天裏還要蓋上棉被，抱著火籠抖個不停。熱來了，便喊阿爸阿母喊個不完。 七 自從阿勇得了瘧疾以後，多半在家裡無所事事地過日子。當人手不足的時候，看到他在村子裡的街道上懶洋洋地走著，那是很叫人焦灼的事。月里由於沒法光靠養豬過活，只好到金銀紙製造廠去做工。這種情形使得阿勇不好意思再開口向月里要零用錢，便勉強驅策著疲困的身子到田圈，回程順路砍了些月桃，以一枝一錢的代價賣給魚販、肉販，或村子裡的商店，以充作綁東西的繩子。背二十枝月桃，就叫阿勇吃力得什麼似的。他的身體一天天地衰弱了。淪為採月桃的阿勇，走在街道上，看來那麼苦哈哈的，惹得村子裡的婦女大為同情月里。到了盛產水果的五月某日，阿勇到俗稱山仔脫的地方割給豬吃的野芋藤，割好後，一如往常地穿過香蕉園，來到雜木林找月桃，不料碰上了在園裡做工的阿漫，受到一場冷嘲熱諷。阿漫也是血氣正旺的單身漢，每次碰上總會開玩笑。可是這天，阿勇覺得阿漫的話不是玩笑的，因而感到侮辱。 「阿勇，你不必自己一個人這麼辛辛苦苦養老婆啊。咱們兩來養，你就舒服多了。反正你的身子……」 這種淫穢的話，使得阿勇忽地火冒三丈，背過手就向腰後的刀架抽出了刀，猛地砍向阿漫。阿漫閃過了這一擊，四吋粗的香蕉樹被一刀兩斷了。阿漫沒命地逃開。阿勇渾身的血都倒流了，身子顫抖，一時天旋地轉起來，就在那裡栽倒下去。他好像以為自己殺了人，當他聽到香蕉葉在風裡拍拍地響著，這才發現到自己坐在地上，滿頭大汗。被砍倒的香蕉樹滲出了樹液，太陽在頭上猛烤著大地搖晃的感覺那麼強烈，他再次橫倒了。不知不覺間便在香蕉蔭下睡著了，一陣冰涼涼過了背脊，他猛地又醒過來。雨點打著香蕉葉，這使他著慌了。是驟雨！瘧疾最怕的就是雨啊。阿勇爬一般地在田野間的小徑趕回去。熱烘烘的身子淋了雨是很涼快的，可是腳步踉蹌著，自己的生命彷彿從腳邊融化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顛躓，肩上的豬食也紛紛掉落。回到家時，月里還沒有從工廠回來。阿勇像一個從水裡爬上來的投水者，渾身濕透，嘴唇發紫，顫抖不已。阿勇不知道月里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在燈影下縫補阿勇的衣服，好像哭著。他只模糊記得她餵了他幾次茶。一團漆黑裡，兩腳好像還在濺著水花。 「幾點啦？月里，怎麼還不睡呢？」 如果是十二點，那麼阿勇是昏迷了差不多十個小時了。 這一天起阿勇就臥病不起，村子裡的人們也有段日子沒有人看到阿勇。連在工廠一塊工作的婦女們也問月里是不是死掉了吧。秋收開始，人手又不足了，村人這才來到阿勇家，希望能請他幫幫忙。他們發現到阿勇悄然坐在屋簷下的竹椅上，淌下的口涎在胸口牽著絲，楞楞地看著院子。 「阿勇！」 他只是微微地側過一下臉，不發一言，仍凝盯著什麼。 「想請你幫幫忙的，病還沒好嗎？」 月里到工廠去了，來訪的人看不慣在桌上跳的雞，鼓著手掌趕開了。阿勇就這樣再沒人管，整日裡都那樣坐著。 「阿勇死了，月里才會幸福。」村人又開始說話。有人說：話是不錯，可是娘家那邊，如今恐怕也不好意思把已經成為鄭家唯一支撐的月里要回去吧。也有愛管閒事的人憂慮地表示：一開始就不順遂的，所以一切都不行啦，而且月里也埋怨著娘家，聽說阿勇剛得病的時候，月里就回娘家求助，卻被二哥拒絕了。也有一次，有人說阿勇的病是可以治好的，那是有某種邪魔作祟，月里便到處去要了藥來給阿勇吃。阿勇雖然稍稍恢復了元氣，但人就像是一隻陀螺，凝滯著眼光跑步般地走了幾十公尺，碰上了電柱，恰像陀螺到達了旋轉力的顛峰，定定地站住。以為他會倒下去，卻又忽然拔腿跑起來。這就是阿勇恢復元氣的情形。月里還是跟阿勇住在一塊。這種影子般的男人，有時也會使月里不知如何是好，但當她看開的時候，卻又覺得這也是對雙親的報復，不免有些快樂起來。看，這就是TR庄福全藥房的千金，雙親為了想成為名望家，把女兒給犧牲了。有一次，月里還想跟阿勇來個合照，將照片寄給父母看，人們不管這些，一股勁地傳言說月里的雙親是要等阿勇死後，才把女兒接回去。月里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 「我就是死了也不離開鄭家啦。孤兒成為幸福的方法，是知道自己的本分哩。」 女兒的這種言辭當然不會傳聞到父母那兒。也因此月里已斷絕了與娘家的一切聯繫。可是過了一年，阿勇還是老樣子，情形好時便會出到市場，照月里的吩咐買些青菜回來。這樣子，與其說是夫婦，倒毋寧更像拖著一個有血緣的影子一般的男人走路，使得自己的身子都彷彿輕得經不起一陣風吹來了。阿勇成了一隻被雨水打光了羽毛的慘兮兮的雞，而月里似乎下意識地恐懼著被人們討厭。也因為如此，他較前更注意服飾，有時看著鏡子，會忽然好想化妝起來。我不是女人嗎？為什麼不可以化妝呢？從來沒有人說過不行的啊，月里在心中自問自答。她還是沒能衝破村子裡的習俗。影子般的阿勇坐在屋簷下，從不管月里。兩人就像一對母子，是有聯繫但想法則是南轅北轍。月里是容易使喚的女工，也是相當美貌的女人，但也不會被蜚長流短。阿勇幾乎砍死阿漫的事，不知如何傳揚開的，阿漫成了村子裡被討厭的人物。蚯蚓也有三分心志，人們這麼讚揚阿勇。也有人認為阿勇雖然坐著不動一動，但那是惡犬般地守護著月里呢。事實上，阿勇是不會有這種力氣的。而村子裡的風習仍是正派的，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學阿漫的樣子。也因為這樣，月里就像個男人那樣，隨便那裡都去做工。很快地，她說話的口氣也像男人了。這一來，男人也就大膽起來，跟她開開玩笑。正如畫家不應該和模特兒說話那樣，月里也必須有工作的女人的尊嚴和衿持。被金銀紙工廠的年輕人們慫恿著，答應扮演車鼓旦，也是由於她不再把男人放在眼裡，內心也有點放肆起來的緣故。另一層就是希望讓自己的美姿展現在眾目之前的心情，使她大膽起來的。什麼是送秋波呢？她希望能把它具體化。 也就是因為如此，她從那天晚上以後個性一變，並且社會上人們對她的觀感也不同了。保持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尊嚴與衿持的幔幕給撕破了，她開始有了個外號叫村子裡的夜鶯。村子裡家家戶戶的父母們都嚴格地吩咐女兒們避免去接觸她，月里也屢次成為人們的家庭糾紛的原因。某個月夜，月里被一位太太的娘家的人抓進派出所裡，她已經自暴自棄，生活放肆了，化妝與胭脂成她的命根，不管人們討不討厭，她隨時都不忘點上一抹紅唇。然而，月里也第一次發現到村子裡的青年們是一點勇氣也沒有的，他們的自私自利使她深感憤然。月里成為村子裡婦女們眾矢之的。儘管如此，逢到收割期，月里偶爾也會被請去幫工。她能雜在男人們之間幹活，工資卻又便宜，有些農家倒是覺得很划算。例如李懷家便是。在月里來說，既然到處充滿白眼，能有個李家可以做工，也是很高興的。李家沒有女兒，也沒有未婚青年。三個兒子都已娶了媳婦。其中兩個哥哥是笨頭笨腦的農人，每天上田園裡做活，老二瘸了兩腿，去春才與名叫「大頭仔」的女人結婚，已有個男孩，受著一家人寵愛。雖然雙親都畸形，生下的嬰孩卻白白胖胖，可愛極了。這大頭仔頭部特大，手腳又小，連每天梳頭髮都要婆婆幫忙。瘸腳仔阿凜討厭大頭仔，但父親李懷總是吼他。 「阿凜！你總說阿珠討厭，如果阿珠也說你討厭，那你該怎樣？」 「阿爸，我原不必結婚的。」 「娘的！還不知足呢。」 於是阿珠和阿凜才結婚的。奇怪的是過了一年，孫子也生下來了。不但李懷喜出望外，阿珠娘家的父母親也送來了比往常多的賀禮。不過阿凜還是對妻子不滿。我至少是公學校畢業的，腳雖不好，但成績是優等的。尤其畫畫，村子裡人人稱讚他。就因此有強烈的自尊心。反觀阿珠，名字好美，外觀卻是大頭仔，人人都這樣叫她。阿凜是沒有叫他瘸腳仔的。阿凜會寫信，每到過年的時候，街坊鄰居便要來請他寫對聯，因此有什麼是，人們便會送雞或者什麼的，「有了好鳳梨啦」這麼說著送著水果來的也有。 阿凜會用木炭畫肖像，附近老人也有來請他畫肖像的。阿凜人挺好，大家都喜歡他。雖然人人喜歡他，但就是沒人為他介紹一房正常人的媳婦，因此阿凜懷恨世間的無情。阿凜的刺繡也棒極了，附近的女孩們便由母親陪同，來請教他。不過每當阿凜拿出鉛筆要寫生時，這些姑娘們便笑著走開。瘸腳仔的畫好像還是不受歡迎。也因此，阿凜更渴望著能畫美麗的女孩，便常畫些楊貴妃啦，王昭君啦。自然，這不能使他滿足。他好想能畫畫現代的女性美。這個家庭就是由於這個樣子，沒有一個人擔心月里，這使月里非常高興，每次被請來李家，便勤奮地做工，使李懷夫婦倆大為滿意。月里對李懷太太總是嬸嬸長嬸嬸短地叫得怪親熱的。李懷太太便也常常安慰她，認為人們對她實在太苛酷了些。 八 早稻開始收割了。月里仍覺得來李懷家幫工較有意思。田裡，割稻師傅手忙腳亂地幹著活，熱鬧極了，烏秋也飛到牛背上來嬉戲。月里從曬穀到廚房裡的活兒，無一不做，且做得好起勁。 「月里，妳好勤快啊。」 連阿凜的房間，她也收拾了，因此阿凜好感謝。他正在客房兼書齋的房間中心的床前的桌子寫著什麼。 「人家都說我懶呢。只有你稱讚我。」 月里也朗朗地回答。牆上滿滿地貼著阿凜畫的畫。月里一幅幅地看著，心想不是有天才，絕對畫不出這麼美的畫。她欽佩的五體投地。 「能畫得這麼好，一定很安慰吧。真叫人羨慕。」 「才沒有安慰哩。好像跟老頭對看著，沒意思。」 說來也是的，畫裡的人不是老頭便是古代女人。阿凜還只有二十八歲，可是額角上已刻著好幾道深深的皺紋。 「咦，為什麼？」 月里那清脆的嗓音，使得阿凜的心有些怦然起來，便說出畫這些東西是多麼無聊，不能到別的地方去學畫又是多麼遺憾，還表示一張張地畫著，等於就在等死。這話使月里大吃一驚。這樣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志氣，那種智能令她吃驚。她以為阿凜的煩惱只是生來殘廢，沒想到他有對人生不可思議的慰藉，月里不禁覺得深得吾意。月里想了這些就出到庭院裡，大頭仔正在那兒趕偷吃穀子的雞。不知怎地，阿凜的一席話好像在腦子裡隱現著，竟覺得希望多聽一些。他內心的吐露等於也是觸到自己的內心。想起來，自己豈不也是殘廢的嗎？阿凜的煩惱，正好也等於是自己的煩惱。阿凜的話使她奇異地感動起來，似乎自己也變成一個殘廢的人啦，並且認為自己也是殘廢，那就更能用阿凜的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心緒也就奇異舒泰起來。對啦。我也是個殘廢。月里茫然地這麼認定。然而，儘管她這麼認定，可是一旦看到大頭仔，便起了一種反抗心，感到一股嫌厭之情。她覺得大頭仔整個人都是畸形殘廢的，而她與阿凜則是人變形而成的另一種人，儘管是殘廢，卻擁有了不起的東西。好比說，大頭仔是投錯了胎的，而他們則恰如變形的竹筍根，有著藝術味與深刻味。在強烈的陽光下，穀子就像黃金一般，一粒粒地閃著光。看著看著，月里覺得自己真的是殘廢，心平氣和了。殘廢的阿凜有了不起的技能，而另一個殘廢的我，有著完好的手腳與整齊的五官。聽著阿凜的傾訴，月里彷彿覺得自己的人生受到了啟蒙，也覺得阿凜就是他所遇見的男人之中最了不起的一個。在大白天裡，她一面拉起嗓門趕雞一面這麼想。這就成了兩人幽會的動機了。穀倉後或庫房裡，兩人盡情地交談著殘廢與人生。 「我也和你一樣的。」她說。 「為啥？」 「我想你應該是最了解的。阿凜兄，你畫我吧。我希望看到在你眼裡所看到的我。」 「好，我畫，我畫。」 月里成了阿凜的模特兒。看了這種情形，大頭仔雖然說不出，但心裡燃起了苦苦的嫉妒。不過父親倒是認為這可以壓抑阿凜的向學心，反倒對月里的親切感謝。阿凜的畫不再是木炭的，而是用水彩，當清淨的月里在畫面上出現時，月里高興得幾乎流淚，禁不住握住了阿凜的手。 「阿凜兄，像嗎？這就是我的臉嗎？」 「像，只是我沒能畫得更好。我不知妳怎樣看妳自己，不過我看到的妳比這畫更美。」 「這看起來像殘廢嗎？」 「不，妳不是殘廢。」 「為什麼？為什麼呢？」 月里的臉上罩上了一朵暗雲。為什麼不是殘廢呢？說是殘廢，才更使我舒服啦。她說： 「不行。我覺得看起來像個殘廢，才能表達出我的心情。」 「勉強說，這眼裡的光就是殘廢。想從環境跳出來的這種眼光，也許在旁人看來是殘廢的吧。」 阿凜綻開了臉，看了看月里。 「同志！」 阿凜叫了一聲。月里一驚，回頭看了一眼。穀埕上，阿凜的母親與大頭仔還在曬穀。 「我也跟你一樣哩。」 月里細聲地笑了笑，把畫拿起來看了看。到了入秋以後，人們才知道了月里與阿凜相愛。那也是因為阿凜偶爾會雙手撐起木屐樣的東西，拖著不聽使喚的腳爬一般地前往月里的家，人們這才發現到的。自從畫了月里的肖像後，阿凜整個人變得不落實起來了，大頭仔有一次偷偷地跟蹤他，終於明白了事實的原委。起初，加上阿勇三個人一起吃東西，後來便只有阿凜和月里兩人。大頭仔看到後，急忙回來，想在房間裡上吊，卻被婆婆看到了，大頭仔邊哭著向婆婆說出了一切。這是很快地就傳遍了整個村子，有一天大頭仔娘家的父母與兄弟們來包圍月里的家，差一點沒把月里拖出來。 「妳這臭婊子，月里，出來吧，把妳這夜鶯的肉撕開，才能當作給別人的教訓。」 然而，月里那決意的蒼白的臉，使他們畏縮了。 「臭婊子，妳另外還有男人吧，幹嘛還要搶人家的丈夫？」 「搶？」 月里頭髮鬆亂了，牙齒咬得緊緊地說： 「沒下卵的，那麼看不過去，那就把我殺了吧。難道連一個女人也殺不了嗎？」 看熱鬧的圍過來了。大頭仔的家人被有識人士阻止住，雙方只互相叫罵了一陣便散了。只有看熱鬧的，亦猶未足似地疏疏落落地走開。月里和阿凜沒法再相會了，可是兩個人的熱情反而更被煽動起來。 「我願意永遠背著你走。」 大頭仔跟蹤阿凜，所聽到的月里對怨嘆腳不好的阿凜所說的安慰話由大頭仔公布出來，而這話到了深秋之際被付諸實行。兩人在村西不遠處的碧潭雙雙投身而死。李懷咒罵了月里。看到月里的屍首還背著阿凜，更是怒不可遏，去找阿勇賠，可是阿勇楞楞地，什麼也不懂，結果葬禮費用都由李懷負擔，月里的靈位請一個乞丐婆送去給阿勇家。阿勇一點也沒有悲傷的樣子，左翻右尋地在空蕩蕩的屋裡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地才看到的事床裡的那隻木雕閹雞。阿勇好像也知道了今天起只有這隻雞陪伴他似地，抱著它傻傻地想著什麼，並一任口涎淌下。村人們傳告說，鄭家躲著一個活的影子和亡靈，他們走過阿勇家前面時，沒有人再敢往屋內窺望一眼，有些迷信的人還要喃喃地念佛呢。 本篇作於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七日，原載＜台灣文學＞二卷三號（一九四二年七月） 張文環 張文環（一九零九＿一九七八），嘉義梅山人，一九二七年東渡日本求學，一九三一年入東洋大學文學部，在學期間與吳坤煌、王白淵、巫永福等組織「台灣藝術研究會」，發行刊物《福爾摩沙》。一九三八年返台，任職於台灣映畫株式會社，一九四一年，因有見於日本皇民化運動對文藝界的壟斷，與王井泉、黃得時等共組「啟文社」，創辦《台灣文學》，站在台灣人立場，與日本人西川滿主編的《文藝台灣》分庭抗禮。光復初期，曾任台中縣第一屆縣參議員，台灣省文獻委員會編纂等職，五零年代以後轉入金融界及商界服務，迄逝世為止。 張文環是日據時代末期的重要作家，創作力強，作品極為豐富，著作以小說居多。光復前的小說作品有長篇《山茶花》 ，及中短篇二十餘篇。光復後，經歷二二八事變及白色恐怖的攻擊，曾長期停筆，一九七二年使恢復寫作，三年後，日文長篇小說《在地上爬的人》（一譯《滾地郎》）在日本出版。一九七七年開始撰寫另一長篇《從山上望見的街燈》，惜未及完稿及謝世。 張文環的小說大都集中於農村及小鎮生活的描寫，他光復前的作品雖未直接攻擊日本殖民統治的罪惡，但意識上卻始終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摒棄四零年代皇民化文學的夢囈，遠離戰爭末期蒼白逃避的唯美傾向，以堅實、關懷的筆觸，忠實地記錄生活於這島上的人們的悲歡和願望。光復後，自覺「背負著台灣人陰慘的影子苟活下來」的張文環，他的新作《在地上爬的人》，探討仍是在歷史巨浪下，始終以自己的面目生活和發展的台灣人民群像，他這堅定不移的創作精神和方向，使他的作品成了二十世紀台灣鄉土史的畫卷。 張文環的作品及其研究，可參見張恆豪編，《張文環集》（《台灣作家全集》）（台北：前衛，一九九一）；陳萬益主編，《張文環全集》（八卷）（台中縣：台中縣立文化中心，二零零二）。 回 · 新聞易 這一篇文章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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