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的喪禮: Joseph P. Blank撰 一九七一年二月三日上午,牧師離開教堂到墳場去, 心想也許最多只有五六個人出席赫伯特華思的葬禮。氣溫 在冰點以下,天色陰沉,還刮著風,眼看就要下雪了。他 暗忖,葬禮不妨簡簡單單,大家敷衍過去就算了。兩天前, 停屍所的一位執事打電話給他,說華思沒有親人,屍體也 沒有人認領,希望牧師去主持葬禮。牧師從不拒絕這類的 請求,即使明知致誄詞時會幾乎無話可說也不拒絕。而現 在他正不知道待會兒應該說什麼好。華思不屬於他的教會, 也不屬於任何教會。牧師只知道這老頭兒是個賣家用雜貨 的小販。牧師太太跟他買過擦碗布,牧師自己也依稀記得 見過他:「身材瘦小,灰白頭髮梳得很整齊,從不強人所 難,總是彬彬有禮。我們即使沒有什麼要買,通常也向他 買點東西」。 誰會來參加這麼一個人的葬禮?華思從不覺得誰會把 他放在心上。他已經七十三歲,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 體重不到四十五公斤。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零零住 在印第安那州印第安那波里斯市北區一棟整潔木屋裡。這 房子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他母親已再一九五七年去世。華 思二十七年來一直挨家挨戶兜銷雜貨,最後十一年更每星 期至少有六天在街上奔走。他手裡提著兩個大購物袋,裡 面裝滿面巾、碗碟抹布、端鍋布墊、擦鍋砂紙、鞋帶、印 花大手帕。每樣東西都只賣美金兩毛五,惟有花俏的端鍋 布墊賣五毛。布墊是他鄰家一個十幾歲女孩手織的,他替 她賣,但是不拿佣金。「我從批發商那裡買不到這麼漂亮 的布墊呢,」他對女孩說,「有這些布墊賣,我對顧客服 務就周到了。」他每天早上八點半中左右出門,踏上仔細 考慮過的路線,八九個鐘頭後回家。他從不當自己是小販。 「我是推銷員,」他對主顧說,「做買賣懂得運用心理學。 我只買頂呱呱的貨色。我的路線是研究過的,每年到每戶 人家三趟,不多不少。這樣才不惹人家討厭。無論你買不 買東西,我一定說謝謝。我要大家知道我是懂規矩的。」 他提高嗓子叫喊「今天要不要端鍋布墊?買一條漂亮的紅 手帕給小弟弟吧?」之後,總希望跟人家聊聊天,解解悶。 他喜歡談他母親,而他過去一向孝順母親。天氣暖和的那 幾個月裡,他每個星期天都到公墓去,在母親墳前獻一束 鮮花。那墓碑是雙人用的,留了空位用來刻上他自己的姓 名和生卒年月。一九六八年三月,他給自己挑選了一具灰 色棺木,又預付了喪葬費用。華思一直有件憾事,他的主 顧大多都聽他說過好幾次:「我年輕時應該結婚。沒有家, 生活真寂寞。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不過他只是說說罷了, 並不是要人家可憐他。聽他說話的那位家庭主婦雖急於回 屋裡去做家務,聽了他心酸的感慨,不免感動,就安慰他 道:「什麼話,華思。你朋友多著呢!」「是啊,我做買 賣的確認識了許多人,」他回答,然後提起購物袋,半走 半小跑步地匆匆往另一戶人家去了。無論是在熱得他滿頭 是汗的夏天,或著在凍得他流眼淚鼻涕的冬天,這個瘦小 曲背的老頭兒從來不改變他的步速。他以禮待人,然而偶 爾還是有人覺得他討厭。有些家庭主婦因為忙不過來,即 使看見他跑上門來了,還是決定不應門。可是這些家庭主 婦事後往往感到內疚,在他下次來時便格外多買一些東西, 已贖前愆。大家都喜歡他,因為他自尊自重,不求人,自 食其力,從不向人要什麼,最多是在大熱天向人要杯冷水。 他也從不向鄰居推銷,如有鄰居要向他買東西,他就說: 「我是你的街坊嘛。希望你當我是街坊,不是站在你家門 口的推銷員。」他常常替人家掃樹葉、剷雪,而且做這類 吃力工作時也總是盡心盡力。「我手腳也許慢一點,但從 不馬虎,」他得意地說。 華思美天傍晚回來,都會在他家附近的加油站歇息, 在那裡坐一陣,聊聊天,吃杯香草冰淇淋,同時把口袋裡 的零錢換成鈔票。「我不抽煙,不喝酒,」他常說,「就 喜歡吃香草冰淇淋。」回到家,他自己做晚飯,通常是罐 頭魚、罐頭蔬菜和塗了厚厚花生醬的麵包。然後他一面聽 著收音機播放的古典音樂,一面仔細地打掃房子,漿洗衣 服,擦亮皮鞋。他每個星期六上午都走十八個街區到一家 超級市場去買他最愛吃的麵包,通常麵包還沒擺上貨架他 已來到。他買了一星期的生活必需品回家,便又上街叫賣 去了。一月三十日星期六,華思將幾條車道的積雪剷清之 後,跟平時一樣到超級市場去。但是在等麵包送到的時候, 他悄然無聲地倒了下來,去世了。兩天後,華思的名字在 報紙訃告欄裡出現。他的顧客打電話彼此詢問:「是我們 的華思嗎?」「我一定去」一位檢察官太太打電話問停屍 所的職員:「你們對於無親無故的人怎樣安排葬禮?」「 呃,我們會找牧師來祈禱,」那職員回答,「派兩三個人 送靈柩到墳場並參加葬禮。盡力而為就是了。」「華思下 葬時如果沒有熟人在場,那就太淒涼了,」這位太太心想, 「哼,會有熟人在場的。我一定去。」許多認識華思的人 也都打定了同樣的主意。一位寡婦告訴鄰居:「不得了! 華思死了!」鄰居說:「我昨天還想到他呢,打算等他來 就買幾塊抹布。」說著就哭了。「他什麼親人都沒有,」 她的朋友說,「一個都沒有。妳和我一定要去。」葬禮之 前一天,《明星報》一位記者寫了段關於華思的訃告。這 位記者訪問過華思,寫他的小販生活。他在訃告中提到, 華思告訴過他,就怕將來死了沒有人送殯。華思的顧客大 多數都這才知道他去世了。 那天晚上,左鄰右舍都在談論華思,懷念華思,想起 他生前多麼寂寞。突然之間,每個人都想起自己也經歷過 寂寞。大家想起華思曾擔心死後沒人送喪,人人都心裡難 受。許多人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參加喪禮。一位不久前發過 心臟病的汽車商,記得有一次他的車子在車道上陷在雪裡 不能動,而醫生吩咐過不准他剷雪。忽然間華思來了,把 雪剷清。汽車商對太太說:「我要去參加華思的葬禮。」 她點點頭,說:「我也要去。」 對這些人來說,參加華思的葬禮只是盡個人義務,所 以沒有向別人提起。男人照常離家上班,沒想到在墳場碰 到太太。許多中學生和大學生翹課,結果要向他們的父母 點頭打招呼。男女老少,窮人闊人,九點鐘就開始陸續來 到墳場,比預定舉行葬禮的時間足足早了一個鐘頭。貂皮 大衣、喇叭褲及破舊布襖混雜一起。穿制服的軍人和穿深 色衣服的商人在面積二百二十公頃的公墓裡大步走向華思 的墓地。老年人,有些還拄著柺杖,拖著疲乏的雙腿堅決 地一步一步前進。卡車司機、計程車司機和送貨工人把車 停在公墓外,步行將近一千五百米到達墓地。年輕的母親 抱著小寶寶,東遮西掩,惟恐小寶寶受到凜冽寒風侵襲。 街上車輛擁擠,牧師的車來到離公墓還有兩個街口處就給 擋住,無法前進。他只好繞路到另外一個入口進去。公墓 裡面,職員在擁塞狹窄道路上指揮車輛。牧師糊塗了,怎 麼都想不起今天究竟是什麼知名人物下葬。他停好車,步 行到墓穴旁邊,這才恍然大悟:這些人一定都是來給華思 送葬的。墳場方面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我們全體職 員都出動了,設法維持秩序,但是沒有用,」公墓經理後 來說,「汽車一定不少於六百輛。誰也不知道停在更遠處 的還有多少,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無法駛近墳場,只好 離去」。 印第安那史蹟基金會總幹事布朗也認識華思,怕沒人 參加華思的葬禮,便決定自己去一趟。他和別人一樣,看 到墓地裡竟人山人海時,不禁大感意外。他忽然想起墳場 裡歷史悠久的永別亭,上面有座五層高的鐘樓,樓頂掛著 口古鐘,不久前才剛重新繫好繩索。這口鐘可能四十多年 沒有人敲過了。他走到鐘繩旁邊抓住繩索,使勁一拉,敲 出清晰的鐘聲,三公里外都能聽到。他足足敲了半小時, 雙手都起了水泡。最後,他敲起喪鐘:一聲聲隔得很久, 響得很長,充滿哀思。十點半中,雪片紛飛,牧師緩緩掃 視了周圍的逾千群眾,發現「這些人熱情洋溢;他們來參 加華思的葬禮,完全是因為他們想送摯友最後一程。」他 講了一篇簡短而真摯的誄詞:「華思作夢也沒想到他有這 麼多朋友。人情冷淡,人對人有時候漠不關心,不過今天 上帝一定很高興。」祈禱結束,群眾還是留連不去。志同 道合的感覺使陌生人變成了朋友。有些人很興奮,有些人 很滿足,每個人都因為來這裡而覺得欣慰,沒有人急於離 開。「那天華思使大家有了同感,」有位商人後來說,「 他使我重新對人類肅然起敬。」華思一生自食其力。他只 希望自己下葬時有幾個人來送喪。其實,他施捨的恩惠遠 遠超過他所要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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