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四年級，老師開始教我們背唐詩。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個念頭。那時候可沒人在提倡教小孩背詩背古文什麼的；你也別以為我們老師是老扣扣，她才二十出頭，是個愛笑、愛穿高腰短洋裝的俏麗女郎。也許只是心血來潮想做個實驗，也許是看小朋友太皮了想整整人，反正她就是做了。 一開始當然是短詩，按照傳統，我猜第一首應該是「床前明月光」，但我記憶裡的第一首卻是「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嚐」。老師也許有按照先簡後難或先短後長的系統在教，但我當時全無體會，反正她教背什麼就背什麼，五絕、七絕、律詩、樂府照單全收。如果現在讓我為兒童選詩，我看到像「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或者「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之類的句子大概會有點躊躇，覺得主題不太正確，我們老師可不管這些，有酒有色的「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鬼氣森森的「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山黑」全不避諱。我不記得她是怎麼敘述李白撈月的事，只記得聽完之後滿心的豔羨與崇拜，絲毫不覺得酒醉駕船有什麼不對。幸好我居住的城市無河無舟，否則一定有一群小傻瓜跑去有為者亦若是一番。我是聞到麻油雞也會頭暈的人，卻始終對酒與酒徒抱著莫明的好感，與此不無關係。 用過小菜，不久之後老師便要我們背長恨歌。一天背四句或八句記不清了，反正唸完五年級時，長恨歌、琵琶行已盡入囊中，連艱澀拗口的蜀道難也生吞活剝了。老師不太教我們記詩名和作者，所以大部份的詩名我都記不得，但有一首卻記得特別清楚：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大概是因為它又長又看不懂。 那時候我們班的人都愛掉書袋。總務股長數銅板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嫌人家霸佔洗手間就說人家千呼萬喚屎出來；胖胖的江老師有弄瓦之喜，那自然是不重生男重生女的結果。同樂會上同學們舉起汽水互敬，一個個都有與爾同消萬古愁的氣概。 從小背詩的好處，最功利的當然就是長大後可以少背一點。記得我們國中或高中時課本裡有琵琶行，看到同學們背得抓破腦袋，我不免暗笑他們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課本裡其他的短詩如楓橋夜泊、黃鶴樓等等也早在我們老師的算計之中，在課業繁重的中學時期，遇到這些故友就是我稍事喘息之時。 後來有很長的時間沒有想到詩。大病一場後出院回家，我就像所有久病的人一樣，對自己的腦力是否受損感到恐懼。偶然間我想起小時候那些詩，我嚐試著背長恨歌、琵琶行…，發現一開始雖記不完整，但稍加復習後這些詩句又回到我的舌尖。它們像老朋友一樣對我保證，雖然身體不再完整，但藏在裡面的我還是原來的我。 開始學嘸蝦米，練習時要打什麼呢？自己看不到書報，請人報讀又太殘忍，這時我的詩又派上用場了。當然，不能用長恨歌，那麼長的東西以我初學者的速度打完大概人也老了；蜀道難也不行，裡面怪字太多；最合適的是「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類平易近人又能帶來一點成就感的律詩。 背詩對盲人另有妙用，那就是計時。長詩最好用，我背一首長恨歌是三分半鐘，琵琶行兩分半鐘。騎腳踏車練腿力，一句七言詩加上斷句，正好左右各踩兩下，我每次踩兩首長恨歌，這比一邊踩一邊數數兒要快活多了。 又有兩隻扳機指要開刀。我最喜歡的張醫師扳著我的手笑嘻嘻的說：「兩隻一起開吧，我開一隻只要五分鐘。」 我躺在手術檯上，聽到他說：「不要動，要開了喔。」便開始偷偷的為他計時，果然一隻手指頭，兩首琵琶行，真實不虛，讓我對他又添了三分敬意。 夏天晚上電力負擔大，偶爾便會停電。電腦不能摸、收音機不能聽，沒冷氣做運動是自討苦吃，也不能打開窗戶看星星。此時唯有把頭往椅背一靠，雙腳蹺到超點上，開始嚼我的陳穀子爛芝麻。這種停電不會很久，通常不等我把老友全部重溫一遍電就來了。 我們老師現在大概六十歲左右吧，我跟她年齡的差距似乎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天遙地遠，我大概也不會 像從前那樣見了她就想躲。如果再遇見她，我會謝謝她教我們背詩，問她為何這麼做。當然還有一個這幾年常常想到的問題，不過我想我還是不敢問出口的，那就是：「老師，你自己會不會背長恨歌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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