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標題: 沒有畫的畫冊
 



  前記     說起來也真奇怪﹗當我感覺得最溫暖和最愉快的時候,我的雙手和舌頭就好像有   了束縛,使我不能表達和說 出我內心所起的思想。然而我卻是一個畫家呢。我的   眼睛這樣告訴我;看到過我的速寫和畫的人也都這樣承 認。     我是一個窮苦的孩子。我的住處是在最狹的一條巷子裡,但我並不是看不到陽光   ,因為我住在頂高的一層樓 上,可以望見所有的屋頂。在我初來到城裡的幾天,   我感到非常郁悶和寂寞。我在這兒看不到樹林和青山, 我看到的只是一起灰色的   煙囪。我在這兒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熟識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扉打開,朝外邊眺望。啊,我多麼高   興啊﹗我總算是看到了一個 很熟識的面孔──一個圓圓的、和藹的面孔,一個我   在故鄉所熟識的朋友:這就是月亮,親愛的老月亮。他 一點也沒有改變,完全跟   他從前透過沼澤地上的柳樹葉子來窺望我時的神情一樣。我用手向他飛吻,他直   接 照進我的房間裡來。他答應,在他每次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探望我幾分鐘。他   忠誠地保持了這個諾言。可惜 的是,他停留的時間是那麼短促。他每次來的時候   ,他就告訴我一些他頭天晚上或當天晚上所看見的東西。     「把我所講給你的事情畫下來吧﹗」他第一次來訪的時候說,「這樣你就可以有   一本很美的畫冊了。」     有好幾天晚上我遵守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繪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過那也   許是太沉悶了。我在這兒所 作的一些畫都沒有經過選擇,它們是依照我所聽到的   樣子繪下來的。任何偉大的天才畫家、詩人、或音樂家, 假如高興的話,可以根   據這些畫創造出新的東西。我在這兒所作的不過是在紙上塗下的一些輪廓而已,   中間 當然也有些我個人的想象;這是因為月亮並沒有每晚來看我──有時一兩塊   烏雲遮住了他的面孔。     第一夜     「昨夜」,這是月亮自己說的話,「昨夜我滑過晴朗無雲的印度天空。我的面孔   映在恆河的水上;我的光線 盡量地透進那些濃密地交織著的梧桐樹的枝葉──它   們伏在下面,像烏龜的背殼。一位印度姑娘從這濃密的 樹林走出來了。她輕巧得   像瞪羚(注:這是像羚羊一樣小的一種動物,生長在阿拉伯的沙漠地帶。它的動   作 輕巧,柔和;它的眼睛放亮。),美麗得像夏娃(注:根據古代希伯來人的神   話,上帝照自己的形象用土捏 出一個男人,叫做亞當,然後從這人身上取出一根   肋骨造出一個女人,叫做夏娃。她是非常美麗的。古代希 伯來人認為他們兩人是   世界上人類第一對夫婦。)。這位印度女兒是那麼輕靈,但同時又是那麼豐滿。   我可 以透過她細嫩的皮膚看出她的思想。多刺的蔓藤撕開了她的草履;但是她仍   然在大步地向前行走。在河旁飲 完了水而走過來的野獸,驚恐地逃開了,因為這   姑娘手中擎著一盞燃著的燈。當她伸開手為燈火擋住風的時 候,我可以看到她柔   嫩手指上的脈紋。她走到河旁邊,把燈放在水上,讓它漂走。燈光在閃動著,好   像是想 要熄滅的樣子。可是它還是在燃著,這位姑娘一對亮晶晶的烏黑眼珠,隱   隱地藏在絲一樣長的睫毛後面,緊 張地凝視著這盞燈。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這   盞燈在她的視力所及的范圍內不滅的話,那末她的戀人就是仍 然活著的。不過,   假如它滅掉了,那末他就已經是死了。燈光是在燃著,在顫動著;她的心也在燃   著,在顫 動著。她跪下來,念著禱文。一條花蛇睡在她旁邊的草裡,但是她心中   只想著梵天(注:梵天(Brana) 是印度教中最高主宰;一切神,一切力量   ,整個的宇宙,都是由他產生的。)和她的未婚夫。     「『他仍然活著﹗』她快樂地叫了一聲。這時從高山那兒起來一個回音:『他仍   然活著﹗』」     第二夜     「這是昨天的事情,」月亮對我說,「我向下面的一個小院落望去。它的四周圍   著一圈房子。院子裡有1隻 母雞和11隻小雛。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在它們周圍跑   著,跳著。母雞呱呱地叫起來,驚恐地展開翅膀來保護 她的一窩孩子。這時小姑   娘的爸爸走來了,責備了她幾句。於是我就走開了,再也沒有想起這件事情。可   是 今天晚上,剛不過幾分鐘以前,我又朝下邊的這個院落望。四周是一起靜寂。   可是不一會兒那個小姑娘又跑 出來了。她偷偷地走向雞屋,把門拉開,鑽進母雞   和小雞群中去。它們大聲狂叫,向四邊亂飛。小姑娘在它 們後面追趕。這情景我   看得很清楚,因為我是朝牆上的一個小洞口向裡窺望的。我對這個任性的孩子感   到很 生氣。這時她爸爸走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把她罵得比昨天還要厲害,我不   禁感到很高興。她垂下頭,她藍 色的眼睛裡亮著大顆的淚珠。『你在這兒幹什麼   ?』爸爸問。她哭起來,『我想進去親一下母雞呀,』她說, 『我想請求她原諒   我,因為我昨天驚動了她一家。不過我不敢告訴你﹗』」     「爸爸親了一下這個天真孩子的前額,我呢,我親了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在那兒一條狹小的巷子裡──它是那麼狹小,我的光只能在房子的牆上照一分   鐘,不過在這一分鐘裡,我 所看到的東西已經足夠使我認識下面活動著的人世─   ─我看到了一個女人。16年前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在 鄉下一位牧師的古老花園   裡玩耍。玫瑰花樹編成的籬笆已經枯萎了,花也謝了。它們零亂地伸到小徑上,   把 長枝子盤到蘋果樹上去。只有幾朵玫瑰花還東零西落地在開著──但它們已經   稱不上是花中的皇后了。但是 它們依然還有色彩,還有香味。牧師的這位小姑娘   ,在我看來,那時要算是一朵最美麗的玫瑰花了;她在這 個零亂的籬笆下的小凳   子上坐著,吻著她的玩偶──它那紙板做的臉已經玩壞了。     「10年以後我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在一個華麗的跳舞廳內,她是一個富有商   人的嬌美的新嫁娘。我為她 的幸福而感到愉快。在安靜平和的晚上我常去探望她   ──啊,誰也沒有想到我澄淨的眼睛和銳敏的視線﹗唉﹗ 正像牧師住宅花園裡那   些玫瑰花一樣,我的這朵玫瑰花也變得零亂了。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悲劇發生,而   我今 晚卻看到了最後一幕。     「在那條狹小的巷子裡,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惡毒、冷酷和粗暴的房東──   這是她唯一的保護者,把她 的被子掀開。『起來﹗』他說,『你的一副面孔足夠   使人害怕。起來穿好衣服﹗趕快去弄點錢來,不然,我 就要把你趕到街上去﹗快   些起來﹗』『死神正在嚼我的心﹗』她說,『啊,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可是   他 把她拉起來,在她的臉上撲了一點粉,插了幾朵玫瑰花,於是他把她放在窗旁   的一個椅子上坐下,並且在她 身旁點起一根蠟燭,然後他就走開了。     「我望著她。她靜靜地坐著,她的雙手垂在膝上。風吹著窗子,把一塊玻璃吹下   來跌成碎片。但是她仍然靜 靜地坐著。窗簾像她身旁的燭光一樣,在抖動著。她   斷氣了。死神在敞開的窗子面前說教;這就是牧師住宅 花園裡的、我的那朵玫瑰   花﹗」     第四夜     「昨夜我看到一出德國戲在上演,」月亮說。「那是在一個小城市裡。一個牛欄   被改裝成為一個劇院;這也 就是說,每一個牛圈並沒有變動,只不過是打扮成為   包廂罷了。所有的木柵欄都糊上了彩色的紙張。低低的 天花板下吊著一個小小的   鐵燭臺。為了要像在大劇院裡一樣,當提詞人的鈴聲丁當地響了一下以後,燭臺   就 會升上去不見了,因為它上面特別覆著一個翻轉來的大浴桶。     「丁當﹗小鐵燭臺就上升一尺多高。人們也可以知道戲快要開演了。一位年輕的   王子和他的夫人恰巧經過這 個小城;他們也來參觀這次的演出。牛欄也就因此而   擠滿了人。只有這燭臺下面有一點空,像一個火山的噴 口。誰也不坐在這兒,因   為蠟油在向下面滴,滴,滴﹗我看到了這一切情景,因為屋裡是那麼熱燥,牆上   所 有的通風口都不得不打開。男僕人和女僕人們都站在外面,偷偷地貼著這些通   風口朝裡面看,雖然裡面坐著 警察,而且還在揮著棍子恐嚇他們。在樂隊的近旁   ,人們可以看見那對年輕貴族夫婦坐在兩張古老的靠椅上 面。這兩張椅子平時總   是留給市長和他的夫人坐的。可是這兩個人物今晚也只好像普通的市民一樣,坐   在木 凳子上了。     『現在人們可以看出,強中更有強中手﹗』這是許多看戲的太太們私下所起的一   點感想。這使整個的氣氛變 得更愉快。燭臺在搖動著,牆外面的觀眾挨了一通罵   。我──月亮──從這出戲的開頭到末尾一直和這些觀 眾在一起。」     第五夜     「昨天,」月亮說,「我看到了忙碌的巴黎。我的視線射進盧浮博物館(注:盧   浮(Louvre)是巴黎 一所最大的宮殿,現在成了一個博物館。)的陳列室   裡。一位衣服破爛的老祖母──她是平民階級的一員─ ─跟著一個保管人走進一   間寬大而空洞的宮裡去。這正是她所要看的一間陳列室,而且一定要看。她可是   作 了一點不小的犧牲和費了一番口舌,才能走進這裡來。她一雙瘦削的手交叉著   ,她用莊嚴的神色向四周看, 好像她是在一個教堂裡面似的。     「『這兒就是﹗』她說,『這兒﹗』她一步一步地走進王位。王座上鋪著富麗的   、鑲著金邊的天鵝絨,『就 是這兒﹗』她說,『就是這兒﹗』於是她跪下來,吻   了這紫色(注:在歐洲的封建時代,紫色是代表貴族和 皇室的色彩。)的天鵝絨   。我想她已經哭出來了。     「『可是這並不是原來的天鵝絨呀﹗』保管人說,他的嘴角上露出一個微笑。     「『就是在這兒﹗』老太婆說。『原物就是這個樣子﹗』     「『是這個樣子,』他回答說,『但這不是原來的東西。原來的窗子被打碎了,   原來的門也被打破了,而且 地板上還有血呢﹗你當然可以說:『我的孫子是在法   蘭西的王位上死去了的﹗』     「『死去了﹗』老太婆把這幾個字重復了一次。     「我想他們再沒有說什麼別的話,他們很快就離開了這個陳列室。黃昏的微光消   逝了,我的光亮照著法蘭西 王位上的華麗的天鵝絨,比以前加倍地明朗。     「你想這位老太婆是誰呢?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那正是七月革命(注:指1830年法國的七月革命。)的時候,勝利的最光   輝的一個日子的前夕。那時 每一間房子是一個堡壘,每一個窗子是一座護胸牆。   群眾在攻打杜葉裡宮(注:杜葉裡宮(Tuiller ies)是巴黎的一個宮   殿,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在這裡住過,1792年8月巴黎人民   曾 沖進這裡,向路易十六請願,示威。以後拿破侖一世,路易十八,查理第十都   住在這個宮裡。查理第十在1 820年7月革命中期位逃亡。)。甚至還有婦女   和小孩在和戰鬥者一起作戰。他們攻進了宮的大殿和廳堂。 一個半大的窮孩子,   穿著襤褸的工人罩衫,也在年長的戰士中間參加戰鬥。他身上有好幾處受了很重   的刺刀 傷,因此他倒下了。他倒下的地方恰恰是王位所在的處所。大家就把這位   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蘭西的王位, 用天鵝絨裹好他的傷。他的血染到了那象征皇   室的紫色上面。這才是一幅圖畫呢﹗這麼光輝燦爛的大殿,這 些戰鬥的人群﹗一   面撕碎了的旗幟躺在地上,一面三色旗ゞ(注:這是法國從大革命時期開始採用   的國旗。) 在刺刀林上面飄揚,而王座上卻躺著一個窮苦的孩子;他的光榮的面   孔發白,他的雙眼望著蒼天,他的四肢 在死亡中彎曲著,他的胸脯露在外面,他   的襤褸的衣服被繡著銀百合花的天鵝絨半掩著。     「在這孩子的搖籃旁曾經有人作過一個預言:『他將死在法蘭西的王位上﹗』母   親的心裡曾經做過一個夢, 以為他就是第二個拿破侖。     「我的光已經吻過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天晚上呢,當這位老祖母在夢中看到這   幅攤在她面前的圖畫(你可 以把它畫下來)──法蘭西的王位上的一個窮苦的孩   子──的時候,我的光吻了她的前額。」     第六夜     「我到烏卜薩拉(注:烏卜薩拉(Uppsala)是瑞典的一個省份。首府烏   卜薩拉是一個大學城,在斯 德哥爾摩北邊。這兒有瑞典最老的大學烏卜薩拉大學   (1477年建立)。)去了一番,」月亮說。「我看 了看下面生滿了野草的大   平原和荒涼的田野。當一隻汽船把魚兒嚇得鑽進燈心草叢裡去的時候,我的面孔   正 映在佛裡斯河裡。雲塊在我下面浮著,在所謂奧丁、多爾和佛列(注:在北歐   神話中奧丁(Odin)是知 識、文化和戰爭之神。多爾(Thor)是雷神。   佛列(AErey)是豐收和富饒之神。後來人們普遍地把 這些名字當做人名來使   用。因而成為北歐最常用的名字,等於我們的張三李四。)的墳墓上撒下長塊的   陰影。 稀疏的蔓草蓋著這些土丘,名字就刻在這些草上。這兒沒有使路過人可以   刻上自己名字的路碑,也沒有使人 可以寫上自己的名字的石壁。因此訪問者只好   在蔓草上劃出自己的名字來。黃土在一些大字母和名字下面露 出它的原形。它們   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整個的山丘。這種不朽支持到新的蔓草長出來為止。     「山丘上站著一個人──一個詩人。他喝乾了一杯蜜釀的酒──杯子上嵌著很寬   的銀邊。他低聲地念出一個 什麼名字。他請求風不要泄露它,可是我聽到了這個   名字,而且我知道它。這名字上閃耀著一個伯爵的榮冠, 因此他不把它念出來。   我微笑了一下。因為他的名字上閃耀著一個詩人的榮冠。愛倫諾拉•戴斯特的高   貴是 與達索(注:達索(Torguato Tasso)是16世紀意大利的   一個名詩人。愛倫諾拉•戴斯特 (Eleanora Deste)是當時皇族   的一個美麗公主,因與達索交往而得名。這也就是說,所謂 「高貴」和「榮華」   是暫時的,美只有與藝術結合才能不朽。)的名字分不開的。我也知道美的玫瑰   花朵應 該是在什麼地方開的﹗」     月亮這麼說了,於是一塊烏雲浮過來了。我希望沒有烏雲來把詩人和玫瑰花朵隔   開﹗     第七夜     「沿著海岸展開一起樅樹和山毛櫸樹林;這樹林是那麼清新,那麼充滿了香味。   每年春天有成千成萬的夜鶯 來拜訪它。它旁邊是一起大海──永遠變幻莫測的大   海。橫在它們二者之間的是一條寬廣的公路。川流不息 的車輪在這兒飛馳過去,   可是我沒有去細看這些東西,因為我的視線只停留在一點上面。那兒立著一座古   墓, 野梅和黑莓在它上面的石縫中叢生著。這兒是大自然的詩。你知道人們怎樣   理解它嗎?是的,我告訴你昨天 黃昏和深夜的時分我在那兒所聽到的事情吧。     「起初有兩位富有的地主乘著車子走過來。頭一位說:『多麼茂盛的樹木啊﹗』   另一位回答說:『每一株可 以砍成10車柴﹗這個冬天一定很冷。去年每一捆柴   可以賣14塊錢﹗』於是他們就走開了。     「『這真是一條糟糕的路﹗』另外一個趕著車子走過的人說。『這全是因為那些   討厭的樹呀﹗』坐在他旁邊 的人回答說。『空氣不能暢快地流通,風只能從海那   邊吹來。』於是他們走過去了。     「一輛公共馬車也開過來。當它來到這塊最美麗的地方的時候,客人們都睡著了   。車夫吹起號角,不過他心 裡只是想:『我吹得很美。我的號角聲在這兒很好聽   。我不知道車裡的人覺得怎樣?』於是這輛馬車就走開 了。     「兩個年輕的小伙子騎著馬飛馳過來。我覺得他們倒還有點青年的精神和平概呢   ﹗他們嘴脣上飄著一個微笑, 也把那生滿了青苔的山丘和這濃黑的樹林看了一眼   。『我倒很想跟磨坊主的克麗斯訂在這兒散一下步呢,』 於是他們飛馳過去了。     「花兒在空氣中散布著強烈的香氣;風兒都睡著了。青天覆在這塊深郁的盆地上   ,大海就好像是它的一部分。 一輛馬車開過去了。裡面坐著七個人,其中有四位   已經睡著了。第五位在想著他的夏季上衣──它必須合他 的身材。第六位把頭掉   向車夫問起對面的那堆石頭裡是否藏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沒有,』車夫回答   說: 『那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可是這些樹倒是了不起的東西呢。』『為什麼呢   ?』『為什麼嗎?它們是非常了 不起的﹗您要知道,在冬天,當雪下得很深、什   麼東西都看不見的時候,這些樹對我來說就成了地形的指標。 我依據它們所指的   方向走,就不至於滾到海裡去。它們了不起,就是這個緣故。』於是他走過去了   。     「現在有一位畫家走來了。他的眼睛發著亮光,他一句話也不講。他只是吹著口   哨。迎著他的口哨,有好幾 隻夜鶯在唱歌,一隻比一隻的調子唱得高。『閉住你   們的小嘴﹗』他大聲說。於是他把一切色調很仔細地記 錄下來:藍色、紫色和褐   色﹗這將是一幅美麗的畫﹗他心中體會著這景致,正如鏡子反映出了一幅畫一樣   。 在這同時,他用口哨吹出一個羅西尼(注:羅西尼(G﹒A﹒Rossini   )是19世紀初葉的一位意大 利歌劇作曲家。他的音樂的特點是生動,富有活力   ,充分代表意大利的民族風格。)的進行曲。     「最後來了一個窮苦的女孩子。她放下她背著的重荷,在一個古墓旁坐下來休息   。她慘白的美麗面孔對著樹 林傾聽。當她望見大海上的天空的時候,她的眼珠忽   然發亮,她的雙手合在一起。我想她是在念《主禱文》。 她自己不懂得這種滲透   她全身的感覺;但是我知道:這一剎那和這片自然景物將會在她的記憶裡存留很   久很 久,比那位畫家所記錄下來的色調要美麗和真實得多。我的光線照著她,一   直到晨曦吻她的前額的時候。」     第八夜     沉重的雲塊掩蓋了天空,月亮完全沒有露面。我待在我的小房間裡,感到加倍的   寂寞;我抬起頭來,凝視著 他平時出現的那塊天空。我的思想飛得很遠,飛向我   這位最好的朋友那兒去。他每天晚上對我講那麼美麗的 故事和給我圖畫看。是的   ,他經歷過的事情可真不少﹗他在太古時代的洪水上航行過,他對挪亞的獨木舟   ( 注:根據古代希伯來人的神話,上帝因為人心太壞,決心要用洪水來毀掉壞人   。只有挪亞是一個老實人,所 以上帝告訴他準備一條獨木船,先遷到木船裡去住   。他聽從了上帝的話而沒有被淹死。因之人類也沒有滅亡。 )微笑過,正如他最   近來看過我、帶給我一些安慰、期許我一個燦爛的新世界一樣。當以色列(注:   以色列 人就是猶太人,公元前13世紀曾在巴勒斯坦居住。公元前2000年他   們遷到迦南,之後又因災荒遷移到 埃及。)的孩子們坐在巴比倫河旁(注:巴比   倫是古代「兩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公元二世紀時已化為廢墟。 )哭泣的時候,   他在懸著豎琴的楊柳樹之間哀悼地望著他們。當羅密歐(注:這是沙士比亞悲劇   《羅密歐與 朱麗葉》中的男主角,他的家與他的愛人朱麗葉的家是世仇。在封建   社會裡他們無法結婚,因此殉情而死。 )走上陽臺、他的深情的吻像小天使的思   想似地從地上升起來的時候,這圓圓的月亮,正在明靜的天空上, 半隱在深郁的   古柏中間。他看到被囚禁的聖赫勒拿島上的英雄(注:這是指法國的將軍拿破侖   。他從180 4年起做法國的皇帝,在歐洲掀動起一係列的戰役,直到俄國人把   他打垮為止。1815年他被放逐到南大 西洋上的聖赫勒拿島(St﹒Hele   na)。),這時他正在一個孤獨的石崖上望著茫茫的大海,他心中 起了許多遼   遠的思想。啊﹗月亮有什麼事不知道呢?對他說來,人類的生活是一起童話。     今晚我不能見到您了,老朋友﹗今晚我不能繪出關於您的來訪的記憶。我迷糊地   向著雲兒眺望;天又露出一 點光。這是月亮的一絲光線,但是它馬上又消逝了。   烏黑的雲塊又聚過來,然而這總算是一聲問候,一聲月 亮所帶給我的、友愛的「   晚安」。     第九夜     天空又是晴朗無雲。好幾個晚上已經過去了,月亮還只是一道蛾眉。我又得到了   一幅速寫的材料。請聽月亮 所講的話吧。     「我隨著北極鳥和流動的鯨魚到格陵蘭(注:格陵蘭(Greenland)是   在北極圈裡,為世界最大的 海島,終年為雪所蓋著,現在是由丹麥代管。島上的   住民為愛斯基摩人。因為氣候寒冷,無法種植糧食,所 以打獵就是他們唯一取得   生活資料的方法。)的東部海岸去。光赤的崖石,上面覆著冰塊和烏雲,深鎖著   一 塊盆地──在這兒,楊柳和覆盆子正盛開著花。芬芳的剪秋羅正在散發著甜蜜   的香氣。我的光有些昏暗,我 的臉慘白,正如一朵從枝子上摘下來的睡蓮、在巨   浪裡漂流過了好幾個星期一樣。北極光圈在天空中燃燒著, 它的環帶很寬。它射   出的光輝像旋轉的火柱,燎燃了整個天空,一會兒變綠,一會兒變紅。這地帶的   居民聚 在一起,舉行舞會和作樂。不過這種慣常光華燦爛的景象,他們看到並不   感到驚奇。『讓死者的靈魂去玩他 們用海象的腦袋所作的球吧﹗』他們依照他們   的迷信作這樣的想法。他們只顧唱歌和跳舞。     「在他們的舞圈中,一位沒有穿皮襖的格陵蘭人敲著一個手鼓,唱著一個關於捕   捉海豹的故事的歌。一個歌 隊也和唱著:『哎伊亞,哎伊亞,啊﹗』他們穿著白   色的皮袍,舞成一個圓圈,樣子很像一個北極熊的舞會。 他們使勁地眨著眼睛和   搖動著腦袋。     「現在審案和判決要開始了。意見不和的格陵蘭人走上前來。原告用譏諷的口吻   ,理直氣壯地即席唱一曲關 於他的敵人的罪過的歌,而且這一切是在鼓聲下用跳   舞的形式進行的。被告回答得同樣地尖銳。聽眾都哄堂 大笑,同時作出他們的判   決。     「山上起來一陣雷轟似的聲音,上面的冰河裂成了碎片;龐大、流動的冰塊在崩   頹的過程中化為粉末。這是 美麗的格陵蘭的夏夜。     「在100步遠的地方,在一個敞著的帳篷裡,躺著一個病人。生命還在他的熱   血裡流動著,但是他仍然是 要死的,因為他自己覺得他要死。站在他周圍的人也   都相信他要死。因此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縫一件皮壽衣, 免得她後來再接觸到屍   體。同時她問:『你願意埋在山上堅實的雪地裡嗎?我打算用你的卡耶克(注:   卡耶 克(Kajak)是格林蘭島上愛斯基摩人所用的一種皮制的小船,通常只   坐一個人。)和箭來裝飾你的墓 地。昂格勾克(注:昂格勾克(Angekok   k)是愛斯基摩人的巫師,據說能治病。)將會在那上面跳 舞﹗也許你還是願意   葬在海裡吧?』     「『我願意葬在海裡,』他低聲說,同時露出一個淒慘的微笑點點頭。     「『是的,海是一個舒適的涼亭,』他的妻子說。『那兒有成千成萬的海豹在跳   躍,海象就在你的腳下睡覺, 那兒打獵是一種安全愉快的工作﹗』     「這時喧鬧的孩子們撕掉支在窗孔上的那張皮,好使得死者能被抬到大海裡去,   那波濤洶涌的大海──這海 生前給他糧食,死後給他安息。那些起伏的、日夜變   幻著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這冰山上打盹,寒帶的 鳥兒在那上面盤旋。」     第十夜     「我認識一位老小姐,」月亮說。「每年冬天她穿一件黃緞子皮襖。它永遠是新   的,它永遠是她唯一的時裝。 她每年夏天老是戴著同樣一頂草帽,同時我相信,   老是穿著同樣一件灰藍色袍子。     「她只有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時才走過街道。但是最近幾年來,她甚至這段路也不   走了,因為這位老朋友已經 死去了。我的這位老小姐孤獨地在窗前忙來忙去;窗   子上整個夏天都擺滿了美麗的花,在冬天則有一堆在氈 帽頂上培養出來的水堇。   最近幾個月來,她不再坐在窗子面前了。但她仍然是活著的,這一點我知道,因   為 我並沒看到她作一次她常常和朋友提到過的『長途旅行』。『是的,』她那時   說,『當我要死的時候,我要 作一次一生從來沒有作過的長途旅行。我們祖宗的   墓窖(注:這是歐洲古建築物中的一種地下室,頂上是圓 形。所有的古教堂差不   多都有這種地下室,裡面全是墳墓,特別是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墳墓。)離這兒有   18 里路遠。那兒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這座房子門口停著一輛車子。人們抬出一具棺木;這時我才知道,她已經   死了。人們在棺材上裹了一 些麥草席子,於是車子就開走了。這位過去一整年沒   有走出過大門的安靜的老小姐,就睡在那裡面。車子叮 達叮達地走出了城,輕鬆   得好像是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當它一走上了大路以後,它走得更快。車夫   神 經質地向後面望了好幾次──我猜想他有點害怕,以為她還穿著那件黃緞子皮   襖坐在後面的棺材上面呢。因 此他傻氣地使勁抽著馬兒,牢牢地拉住韁繩,弄得   它們滿口流著泡沫──它們是幾匹年輕的劣馬。一隻野兔 在它們面前跑過去了,   於是它們也驚慌地跑起來。     「這位沉靜的老小姐,年年月月在一個呆板的小圈子裡一聲不響地活動著。現在   ──死後──卻在一條崎嶇 不平的公路上跑起來。麥草席子裹著的棺材終於跌出   來了,落到公路上。馬兒、車夫和車子就急馳而去,像 一陣狂風一樣。一隻唱著   歌的雲雀從田裡飛起來,對著這具棺材吱吱喳喳地唱了一曲晨歌。不一會兒它就   落 到這棺材上,用它的小嘴啄著麥草席子,好像想要把席子撕開似的。     「雲雀又唱著歌飛向天空去了。同時我也隱到紅色的朝雲後面。」     第十一夜     「這是一個結婚的宴會﹗」月亮說。「大家在唱歌,大家在敬酒,一切都是富麗   堂皇的。客人都告別了;這 已經是半夜過後。母親們吻了新郎和新娘。最後只有   我看到這對新婚夫婦單獨在一起了,雖然窗簾已經掩得 相當地緊。燈光把這間溫   暖的新房照得透亮。     「『謝天謝地,大家現在都走了﹗』他說,吻著她的手和嘴脣。她一面微笑,一   面流淚,同時倒到他的懷裡, 顫抖著,像激流上漂著的一朵荷花。他們說著溫柔   甜蜜的話。     「『甜蜜地睡著吧﹗』他說。這時她把窗簾拉向一邊。     「『月亮照得多麼美啊﹗』她說,『看吧,它是多麼安靜,多麼明朗﹗』     「於是她把燈吹滅了;這個溫暖房間裡變成一起漆黑。可是我的光在亮著,亮得   差不多跟她的眼睛一樣。女 性呵,當一個詩人在歌唱著生命之神秘的時候,請你   吻一下他的豎琴吧﹗」     第十二夜     「我給你一張龐貝城(注:龐貝(Pompeii)是意大利的一個古城,在那   不勒斯灣附近,維蘇威火山 的腳下。它是古代羅馬貴族集居的一個城市,紀元7   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把這城全部毀了。在中古時僕人們 把這個城完全忘記了。從   1861年起意大利人開始有計劃地發掘,此城即陸續出土。最有價值的發現是   一 個能坐兩萬人的圓形劇場及許多神廟。)的圖畫吧,」月亮說。「我是在城外   ,在人們所謂的墳墓之街上。 這條街上有許多美麗的紀念碑。在這塊地方,歡樂   的年輕人,頭上戴著玫瑰花,曾經一度和拉綺司(注:拉 綺司(Lais)是古   希臘的一個宮妓,長得很美。)的美麗的姊妹們在一起跳過舞。可是現在呢,這   兒是 一起死的沉寂。為拿波裡政府服務的德國僱佣兵在站崗,打紙牌,擲骰子。   從山那邊來的一大群游客,由一 位哨兵陪伴著,走進這個城市。他們想在我的明   朗的光中,看看這座從墳墓中升起來的城市。我把熔岩石砌 的寬廣的街道上的車   轍指給他們看;我把許多門上的姓名以及還留在那上面的門牌也指給他們看。在   一個小 小的庭院裡他們看到一個鑲著貝殼的噴泉池;可是現在沒有噴泉射出來了   ;從那些金碧輝煌的、由古銅色的 小狗看守著的房間裡,也沒有歌聲流露出來了   。     「這是一座死人的城。只有維蘇威山在唱著它無休止的頌歌。人類把它的每一支   曲子叫做『新的爆發』。我 們去拜訪維納斯(注:維納斯(Venus)是古代   意大利的文藝和春天的女神。羅馬人後來把她和希臘的 愛情之女神亞芙羅蒂(A   phrodite)統一起來,所以她就成了愛情之神。)的神廟。它是用大理   石 建的,白得放亮;那寬廣的臺階前就是它高大的祭壇。新的垂柳在圓柱之間冒   出來,天空是透明的,蔚藍色 的。漆黑的維蘇威山成為這一切的背景。火不停地   從它頂上噴出來,像一株松樹的枝杆。反射著亮光的煙霧, 在夜的靜寂中漂浮著   ,像一株松樹的簇頂,可是它的顏色像血一樣的鮮紅。     「這群游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偉大的歌唱家。我在歐洲的第一等城市   裡看過她受到人們的崇敬。 當他們來到這悲劇舞臺的時候,他們都在這個圓形劇   場的臺階上坐下來;正如許多世紀以前一樣,這兒總算 有一塊小地方坐滿了觀眾   。布景仍然像從前一樣,沒有改變;它的側景是兩面牆,它的背景是兩個拱門─   ─ 通過拱門觀眾可以看到在遠古時代就用過的那幅同樣的布景──自然本身:蘇   倫多(注:蘇倫多(Sorr ento)是那不勒斯灣上的一個城,有古教堂和   古跡。)和亞瑪爾菲(注:亞瑪爾菲(Amalaei)是 意大利的古城,在那下   勒斯西南24英裡的地方,古跡很多。)之間的那些群山。     「這位歌唱家一時高興,走進這幅古代的布景中去,歌唱起來。這塊地方本身給   了她靈感。她使我想起阿拉 伯的野馬,在原野上奔馳,它的鼻息如雷,它的紅鬃   飛舞──她的歌聲是和這同樣地輕快而又肯定。這使我 想起在各各他山(注:ヾ   各各他山(Golgotha)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個小山。據說耶穌就是在這   山 上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的。)十字架下悲哀的母親──她的苦痛的表情是多麼   深刻呵。在此同時正如千餘年 前一樣,四周起了一片鼓掌和歡呼聲。     「『幸福的,天才的歌者啊﹗』大家都歡呼著。     「三分鐘以後,舞臺空了。一切都消逝了。聲音也沒有了;游人也走開了,只有   古跡還是立在那兒,沒有改 變。千百年以後,當誰也再記不起這片刻的喝彩,當   這位美麗的歌者、她的聲調和微笑被遺忘了的時候,當 這片刻對於我也成為逝去   的回憶的時候,這些古跡仍然不會改變。」     第十三夜     「我朝著一位編輯先生的窗子望進去,」月亮說。「那是在德國的一個什麼地方   。這兒有很精致的家具、許 多書籍和一堆報紙。裡面坐著好幾位青年人。編輯先   生自己站在書桌旁邊,計劃要評論兩本書──都是青年 作家寫的。     「『這一本是才送到我手中來的』,他說。『我還沒有讀它呢,可是它的裝幀很   美。你們覺得它的內容怎樣 呢?』     「『哦﹗』一位客人說──他自己是一個詩人。『他寫得很好,不過太羅嗦了一   點。可是,天哪,作者是一 個年輕人呀,詩句當然還可以寫得更好一點﹗思想是   很健康的,只不過是平凡了一點﹗但是這有什麼可說的 呢?你不能老是遇見新的   東西呀﹗你可以稱贊他一下﹗不過我想他作為一個詩人,不會有什麼成就的。他   讀 了很多的書,是一位出色的東方學問專家,也有正確的判斷力。為我的《家常   生活感言》寫過一篇很好書評 的人就是他。我們應該對這位年輕人客氣一點。』     「『不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糊塗蛋呀﹗』書房裡的另外一位先生說。『寫詩最   糟糕的事莫過於平庸乏味。 它是不能突破這個范圍的。』     「『可憐的家伙﹗』第三位說,『他的姑媽卻以為他了不起呢。編輯先生,為你   新近翻譯的一部作品弄到許 多定單的人,就正是她──』     「『好心腸的女人﹗唔,我已經簡略地把這本書介紹了一下。肯定地他是一個天   才──一件值得歡迎的禮物﹗ 是詩壇裡的一朵鮮花﹗裝幀也很美等等,可是另外   的那本書呢──我想作者是希望我買它的吧?我聽到人們 稱贊過它。他是一位天   才,你說對不對?』     「『是的,大家都是這麼叫喊,』那位詩人說,『不過他寫得有點狂。只是標點   符號還說明他有點才氣﹗』     「『假如我們斥責他一通,使他發點兒火,對於他是有好處的;不然他總會以為   他了不起。』     「『可是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聲說。『我們不要在一些小錯誤上做文章吧,   我們應該對於它的優點感到 高興,而它的優點也很多。他的成就超過了他們同行   。』     「『天老爺啦﹗假如他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應該能受得住尖銳的批評。   私下稱贊他的人夠多了,我 們不要把他的頭腦弄昏吧﹗』     「『他肯定是一個天才﹗』編輯先生寫著,『一般粗心大意之處是偶爾有之。在   第25頁上我們可以看出, 他會寫出不得體的詩句──那兒可以發現兩個不協調   的音節。我們建議他學習一下古代的詩人……』     「『我走開了,』月亮說,我向那位姑媽的窗子望進去。那位被稱贊的、不狂的   詩人就坐在那兒。他得到所 有的客人的敬意,非常快樂。     「我去找另外那位詩人──那位狂詩人。他也在一個恩人(注:「恩人」是歐洲   封建時代文壇上的一個特色。 那時詩人的詩賣不出錢,所以貴族和地主常常利用   這個弱點,送給詩人們一點生活費,而要求詩人把詩「獻 給」他們,好使他們的   名字「永垂不朽」。)家裡和一大堆人在一起。人們正在這裡談論那另一位詩人   的作 品。     「『我將也要讀讀你的詩﹗』恩人說,『不過,老實說──你們知道,我是從來   不說假話的──我想從那些 詩裡找不出什麼偉大的東西。我覺得你太狂了,太荒   唐了。但是,我得承認,作為一個人你是值得尊敬的﹗』     「一個年輕的女僕人在牆角邊坐著;她在一本書裡面讀到這樣的字句:     「『天才的榮譽終會被埋入塵土,     只有平庸的材料獲得人稱贊。     這是一件古老古老的故事,     不過這故事卻是每天在重演。』」     第十四夜     月亮說:「在樹林的小徑兩旁有兩座農家的房子。它們的門很矮,窗子有的很高   ,有的很低。在它們的周圍 長滿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頂上長得有青苔、黃花和石   蓮花。那個小小的花園裡只種著白菜和馬鈴薯。可是籬 笆旁邊有一株接骨木樹在   開著花。樹下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雙棕色眼睛凝望著兩座房子之間的   那 株老櫟樹。     「這樹的樹杆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頂已經被砍掉了。鸛鳥在那上面築了一個   窠。它立在窠裡,用尖嘴發 出啄啄的響聲。一個小男孩子走出來了,站在一個小   姑娘的旁邊。他們是兄妹。     「『你在看什麼?』他問。     「『我在看那鸛鳥,』她回答說:『我們的鄰人告訴我,說它今晚會帶給我們一   個小兄弟或妹妹。我現在正 在望,希望看見它怎樣飛來﹗』     「『鸛鳥什麼也不會帶來﹗』男孩子說。『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鄰人也告訴過我   同樣的事情,不過她說這話 的時候,她在大笑。所以我問她敢不敢向上帝賭咒﹗   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鸛鳥的事情只不過是人們對 我們小孩子編的一個故事   罷了。』     「『那末小孩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小姑娘問。     「『跟上帝一道來的,』男孩子說,『上帝把小孩子夾在大衣裡送來,不過誰也   看不見上帝呀。所以我們也 看不見他送來小孩子﹗」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動櫟樹的枝葉。這兩個孩子疊著手,互相呆望著;   無疑地這是上帝送小孩子來 了。於是他們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門開了。那位   鄰居出來了。     「『進來吧,』她說。『你們看鸛鳥帶來了什麼東西。帶來了一個小兄弟﹗』     「這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們知道嬰兒已經來了。」     第十五夜     「我在呂涅堡(注:呂涅堡(Lyneburg)是德國的一個小城市,在漢堡   東南31英里的地方。)荒 地上滑行著,」月亮說。「有一個孤獨的茅屋立在路   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幾個凋零的灌木林。一隻迷失了方 向的夜鶯在這兒唱著歌。   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會死去的。我所聽到的正是它最後的歌。     「曙光露出來了。一輛大篷車走過來了,這是一家遷徙的農民。他們是要向卜列   門(注:卜列門(Btem en)是德國西北部的一個城市。)或漢堡走去──   從這兒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兒,幸運,他們所夢想 的幸運,將會開出花朵。   母親們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較大的孩子則在她們身邊步行。一起瘦馬抱著這   輛 裝著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家產的車子。     「寒冷的風在吹著,一個小姑娘緊緊地偎著她的母親。這位母親,一邊抬頭望著   我的淡薄的光圈,一邊想起 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窮困。她想起了他們沒有能力交   付的重稅。她在想著這整群遷徙的人們。紅色的曙光似 乎帶來了一個喜訊;幸運   的太陽將又要為他們升起。他們聽到那隻垂死的夜鶯的歌唱:它不是一個虛假的   預 言家,而是幸運的使者。     「風在呼嘯,他們也聽不清夜鶯的歌聲:『祝你們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們賣光   了所有的東西來付出這次長 途航行的旅費,所以你們走進樂園的時候將會窮得無   依無靠。你們將不得不賣掉你們自己、你們的女人和你 們的孩子。不過你們的苦   痛不會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寬大葉子後面。她將把致命的熱   病 吹進你們的血液,作為她歡迎你們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濤洶涌的海上   去吧﹗』遠行的人高興地聽著 夜鶯之歌,因為它象征著幸運。     「曙光在浮雲中露出來了;農人走過荒地到教堂裡去。穿著黑袍子、裹著白頭巾   的婦女們看起來好像是從教 堂裡的掛圖上走下來的幽靈。周圍是一起死寂,一起   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橫在白沙丘陵之間的、被 野火燒光了的黑色平原。   啊,祈禱吧﹗為那些遠行的人們──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尋找墳墓的人們而   祈 禱吧﹗」     第十六夜     「我認識一位普啟涅羅(注:脾氣涅羅(Pulcinello)是意大利傳統   戲曲職業喜劇(Comme diadell』,Arte)中的一個常見的主角   。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駝背,性情滑稽,愛逗人發 笑,同時喜歡吹牛。)」   月亮說。「觀眾只要一看見他便向他歡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滑稽,總是使   整 個劇場的觀眾笑痛了肚子。可是這裡面沒有任何做作;這是他天生的特點。當   他小時和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的時候,他已經就是一個普啟涅羅了。大自然把他   創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個大駝子, 在他的胸前安了一個大   肉瘤。可是他的內部恰恰相反,他的內心卻是天賦獨厚。誰也沒有他那樣深的感   情, 他那樣的精神強度。     「劇場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長得秀氣和整齊一點,他可能在任何   舞臺上成為一個頭等的悲劇 演員,他的靈魂裡充滿了悲壯和偉大的情緒。然而他   不得不成為一個普啟涅羅。他的痛苦和懮郁只有增加他 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   引其他廣大觀眾的笑聲和對於他們這位心愛的演員一陣鼓掌。     「美麗的訶龍比妮(注:訶龍比妮(Columbine)是意大利喜劇中的一   個女主角。)對他的確是很 友愛和體貼的;可是她只願意和亞爾列金諾(注:亞   爾列金諾(Arlechino)是訶龍比妮的戀人。) 結婚。如果『美和醜』   結為夫婦,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啟涅羅心情很壞的時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來;的確,她可以使他痛   快地大笑一陣。起初她總是 像他一樣地懮郁,然後就略為變得安靜一點,最後就   充滿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裡有什麼毛病,』她說。『你是在戀愛中﹗』這時他就不禁要笑   起來。     「『我在戀愛中﹗』他大叫一聲,『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觀眾將會要笑痛肚   子﹗』     「『當然你是在戀愛中,』她繼續說,並且還在話裡加了一點淒楚的滑稽感,『   而且你愛的那個人正是我呢﹗』     「的確,當人們知道實際上沒有愛情這回事兒的時候,人們是可以講出這類的話   來的。普啟涅羅笑得向空中 翻了一個筋斗。這時懮郁感就沒有了。然而她講的是   真話。他的確愛她,拜倒地愛她,正如他愛藝術的偉大 和崇高一樣。     「在她舉行婚禮的那天,他是一個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裡他卻哭起來了。如   果觀眾看到他這副哭喪的尊 容,他們一定會又鼓起掌來的。     「幾天以前訶龍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這天,亞爾列金諾可以不必在舞臺上出   現,因為他應該是一個悲哀 的鰥夫。經理不得不演出一個愉快的節目,好使觀眾   不致於因為沒有美麗的訶龍比妮和活潑的亞爾列金諾而 感到太難過。因此普啟涅   羅演得要比平時更愉快一點才行。所以他跳著,翻著筋斗,雖然他滿肚皮全是悲   愁 。觀眾鼓掌,喝彩:『好,好極了﹗』     「普啟涅羅謝幕了好幾次。啊,他真是傑出的藝人﹗     「晚上,演完了戲以後,這位可愛的醜八怪獨自走出城外,走到一個孤寂的墓地   裡去。訶龍比妮墳上的花圈 已經凋殘了,他在墳旁邊坐下來。他的這副樣兒真值   得畫家畫下來。他用手支著下巴,他的雙眼朝著我望。 他像一個奇特的紀念碑,   一個墳上的普啟涅羅: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觀眾看見了他們這位心愛的藝人的話   , 他們一定會喝彩:『好﹗普啟涅羅﹗好,好極了﹗』」     第十七夜     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看到一位升為軍官的海軍學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   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會 禮服的年輕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輕愛妻,穿著   節日的衣服,非常快樂。不過誰的快樂也比不上我今晚 看到的一個孩子──一個   四歲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藍色的衣服和一頂粉紅色的帽子。她已經打扮好   了, 大家都叫把蠟燭拿來照照,因為我的光線,從窗子射進去,還不夠亮,所以   必須有更強的光線才成。     「這位小姑娘筆直地站著,像一個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衣服裡伸出來,   她的手指撒開著。啊,她的 眼裡,她整個的面孔,發出多麼幸福的光輝啊﹗     「『明天你應該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親說。這位小寶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   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 衣服,不禁發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媽媽﹗』她說,『當那些小狗看見我穿得這樣漂亮的時候,它們心裡會想些   什麼呢?』」     第十八夜     「我曾經和你談過龐貝城,」月亮說;「這座城的屍骸,現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   市的行列中來了。我知道另 外一個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屍骸,而是一座城的幽靈   。凡是有大理石噴泉噴著水的地方,我就似乎聽到關於 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   的,噴泉可以講出這個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來。茫茫的大海上常常   浮 著一層煙霧──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經死了,他的城垣和宮   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這座 城嗎?它從來沒有聽到過車輪和馬蹄聲在它的街道   上響過。這裡只有魚兒游來游去,只有黑色的貢杜拉(注 :貢杜拉(Gondo   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來往運行的一種細長平底的小船。)在綠水上像幽   靈似 地滑過。     「我把它的市場──它最大的一個廣場──指給你看吧,」月亮繼續說,「你看   了一定以為你走進了一個童 話的城市。草在街上寬大的石板縫間叢生著,在清晨   的迷茫中成千成萬的馴良鴿子繞著一座孤高的塔頂飛翔。 在三方面圍繞著你的是   一係列的走廊。在這些走廊裡,土耳奇人靜靜地坐著抽他們的長煙管,美貌的年   輕希 臘人倚著圓柱看那些戰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權威的紀念品。許多   旗幟在倒懸著,像哀悼的黑紗。 有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休息。她已經放下了盛滿了   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擔杠仍然擱在她的肩上。她靠著那根勝 利的旗杆站著。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個虛幻的宮殿,而是一個教堂,它的鍍金的圓頂和周   圍的圓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 光。那上面雄偉的古銅馬,像童話中的古銅馬一樣,   曾經作過多次的旅行:它們旅行到這兒來,又從這兒走 去,最後又回到這兒來。     「你看到牆上和窗上那些華麗的色彩嗎?這好像是一位天才,為了滿足小孩子的   請求,把這個奇怪的神廟裝 飾過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圓柱上長著翅膀的雄獅嗎?   它上面的金仍然在發著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卻落下來了。 雄獅已經死了,因為海   王(注:即中古時期「海上霸權」威尼斯。)已經死了。那些寬大的廳堂都空了   ,曾 經掛著貴重藝術品的地方,現在只是一起零落的牆壁。     「過去只許貴族可以走過的走廊,現在卻成了叫化子睡覺的地方。從那些深沉的   水井裡──也許是從那『嘆 息橋』(注:這是威尼斯城內聯接宮殿和國家監獄的   一條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過這條走廊到行 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   「嘆息橋」。)旁的牢獄裡升起一起嘆息。這和從前金指環從布生脫爾(注:這   是 代表威尼斯的一隻「御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長,在耶穌升天節這天,   就乘這隻船開到海上(亞得裡 亞海),向海裡投下一個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   斯與海結婚。因為威尼斯在中世紀時是一個海上霸權,與 海分不開的,故有此迷   信。在15世紀末葉,自從繞過好望角到東方的新航線發現以後,威尼斯就喪失   了它 海上霸權的地位。)拋向海後亞得裡亞時快樂的貢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聲完   全是一樣。亞得裡亞啊﹗讓煙霧 把你隱藏起來吧﹗讓寡婦的面紗罩著你的軀體,   蓋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虛幻的威尼斯城── 吧﹗」     第十九夜     「我朝著下面的一個大劇場望,」月亮說。「觀眾擠滿了整個屋子,因為有一位   新演員今晚第一次出場。我 的光滑到牆上的一個小窗口上,一個化裝好了的面孔   緊貼著窗玻璃。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風的鬍子密 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圍;   但是這個人的眼裡卻閃著淚珠,因為他剛才曾被觀眾噓下了舞臺,而且噓得很有   道 理。可憐的人啊﹗不過在藝術的王國裡是不容許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   情,他熱愛藝術,但是藝術卻 不愛他。     「舞臺監督的鈴聲響了。關於他這個角色的舞臺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邁的   姿態出場。』所以他只好又 在觀眾面前出現,成為他們哄笑的對象。當這場戲演   完以後,我看到一個裹在外套裡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臺 。布景工人互相竊竊私語   ,說: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敗了的武士。我跟著這個可憐的人回家,回到他的   房 間裡去。     「上吊是一種不光榮的死,而毒藥並不是任何人手頭就有的。我知道,這兩種辦   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 鏡子裡瞧了瞧自己慘白的面孔;他半開著眼睛,想要   看看,作為一具死屍他是不是還像個樣子。一個人可能 是極度地不幸,但這並不   能阻止他裝模作態一番。他在想著死,想著自殺。我相信他在憐惜自己,因為他   哭 得可憐傷心。然而,當一個人能夠哭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會自殺了。     「自從這時候起,一年已經過去了。又有一出戲要上演,可是在一個小劇場裡上   演,而且是由一個寒酸的旅 行劇團演出的。我又看到那個很熟的面孔,那個雙頰   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著胡子的面孔。他抬頭向我望 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   是剛剛在一分鐘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臺──被一群可憐的觀眾噓下一座可憐的舞   臺﹗     「今天晚上有一輛很寒酸的柩車開出了城門,沒有一個人在後面送葬。這是一位   尋了短見的人──我們那位 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   個車夫,因為除了我的光線以外,沒有什麼人送葬。在 教堂墓地的一角,這位自   殺者的屍體被投進土裡去了。不久他的墳上就會長滿了荊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   會 在它上面加一些從別的墳上扔過來的荊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到羅馬去過,」月亮說,「在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注:在提未累(T   ivere)河的東岸,古 代的羅馬即建在這些山上。)中的一座山上(注:指   巴拉蒂尼山(Palatine)。這山上現在全是古 代的遺跡。)堆著一起皇   宮的廢墟。野生的無花果樹在壁縫中生長出來了,用它們灰綠色的大葉子蓋住牆   壁 的荒涼景象。在一堆瓦礫中間,毛驢踐踏著桂花,在不開花的薊草上嬉戲。羅   馬的雄鷹曾經從這兒飛向海外 ,發現和征服過別的國家;現在從這兒有一道門通   向一個夾在兩根殘破大理石圓柱中間的小土房子。長春藤 掛在一個歪斜的窗子上   ,像一個哀悼的花圈。     「屋子裡住著一個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孫女。她們現在是這皇宮的主人,把這些豪   華的遺跡指給陌生人看。曾 經是皇位所在的那間大殿,現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   斷牆。放著皇座的那塊地方,現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 樹所撒下的一道長影。在   破碎的地板上現在堆著好幾尺高的黃土。當暮鐘響起的時候,那位小姑娘──皇   宮 的女兒──常常在這兒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她把旁邊門上的一個鎖匙孔叫做她   的角樓窗。從這個窗子望去, 她可以看到半個羅馬,一直到聖彼得教堂(注:這   是羅馬梵蒂岡山上一個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開始 建造,1626年完成   。圓屋頂是藝術家米開朗琪羅(1475─1564)設計的。)上雄偉的圓屋   頂。     「這天晚上,像平時一樣,周圍是一起靜寂。下面的這位小姑娘來到我圓滿的光   圈裡面。她頭上頂著一個盛 滿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瓮。她打著赤腳,她的短   裙子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這孩子美麗的、圓 圓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   她發亮的黑頭髮。     「她走上臺階。臺階很陡峭,是用殘磚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頂砌成的。斑點的蜥蜴   在她的腳旁羞怯地溜過去了 ,可是她並不害怕它們。她已經舉起手去拉門鈴──   皇宮門鈴的把手現在是係在一根繩子上的兔子腳。她停 了一會兒──她在想什麼   事情:也許是在想著下邊教堂裡那個穿金戴銀的嬰孩──耶穌──吧。那兒點著   銀 燈,她的小朋友們就在那兒唱著她所熟悉的贊美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所想   的東西。不一會兒她又開始走 起來,而且跌了一跤。那個土制的水瓮從她的頭上   落下來了,在大理石臺階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來。這位 皇宮的美麗女兒居然為   了一個不值錢的破水瓮而哭起來了。她打著赤腳站在那兒哭,不敢拉那根繩子─   ─那 根皇宮的鈴繩﹗」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個來月沒有出現了。現在我又看見他了,又圓又亮,徐徐地升到雲層上   面。請聽月亮對我講的話吧。     「我跟著一隊旅行商從費贊的一個城市走出來。在沙漠的邊緣,在一塊鹽池上,   他們停下來了。鹽池發著光 ,像一個結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塊地方蓋著一層薄薄   的、流動著的沙。旅人中最年長的一個老人──他腰帶 上掛著一個水葫蘆,頭上   頂著一個未經發酵過的面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畫了一個方格,同時在方格   裡 寫了《可蘭經》裡的一句話。然後整隊的旅行商就走過了這塊獻給神的處所。     「一位年輕的商人──我可以從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個東方人──   若有所思地騎著一起鼻息呼 呼的白馬走過去了。也許他是在思念他美麗的年輕妻   子吧?那是兩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華貴的披巾所裝 飾著的駱駝載著她──美   貌的新嫁娘──繞著城牆走了一周。這時,在駱駝的周圍,鼓聲和風琴奏著樂,   婦 女唱著歌,所有的人都放著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熱烈。現在──他跟著   這隊旅行商走過沙漠。     「一連好幾夜我跟著這隊旅人行走。我看到他們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櫚樹之間休   息。他們用刀子向病倒的駱 駝胸脯中插進去,在水上烤著它的肉吃。我的光線使   灼熱的沙子冷下來,同時對他們指出那些黑石頭──這 一望無涯的沙漠中的死島   。在他們沒有路的旅程中,他們沒有遇見懷著敵意的異族人,沒有暴風雨出現,   沒 有夾著沙子的旋風襲擊他們。     「家裡那位美麗的妻子在為她的丈夫和父親祈禱。『他們死了嗎?』她向我金黃   色的蛾眉問。『他們病了嗎 ?』她向我圓滿的光圈問。     「現在沙漠已經落在背後了。今晚他們坐在高大的棕櫚樹下。這兒有一隻白鶴在   他們的周圍拍著長翅膀飛翔 ,這兒鵜鶘在含羞樹的枝上朝著他們凝望。豐茂的低   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踐踏著。一群黑人,在內地的 市場上趕完集以後,正在   朝回家的路上走來。用銅紐子裝飾著黑發的、穿著靛青色衣服的婦女們在趕著一   群 載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們背上睡覺。另外有一個黑人牽著他剛才買來   的幼獅。他們走近這隊旅行商 ;那個年輕商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只是想   著他的美麗的妻子,在這個黑人的國度裡夢想著在沙漠彼 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   白花。他抬起頭,但是──」     但是恰恰在這時,一塊烏雲浮到月亮面前來,接著又來了另一塊烏雲。這天晚上   我再沒有聽到別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說。「她為人世間的惡毒而哭。她曾得到一   件禮物──一個最美麗的玩 偶。啊﹗這才算得是一個玩偶呢﹗它是那麼好看,那   麼可愛﹗它似乎不是為了要受苦而造出來的。可是小姑 娘的幾個哥哥──那些高   大的男孩子──把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園的樹上,然後他們就跑開   了。     「小姑娘的手達不到玩偶,沒法把它抱下來,因此她才哭起來。玩偶一定也在哭   ,因為它的手在綠枝間伸著 ,好像很不幸的樣子。是的,這就是媽媽常常提到的   人世間的惡毒。唉,可憐的玩偶啊﹗天已經快要黑了, 夜馬上就要到來﹗難道就   這樣讓它單獨地在樹枝間坐一通夜嗎?不,小姑娘不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陪著你吧﹗』她說,雖然她並沒有這樣的勇敢。她已經在想象中清楚地看   到一些小鬼怪,戴著高帽子 ,在灌木林裡向外窺探,同時高大的幽靈在黑暗的路   上跳著舞,一步一步地走近來,並且把手伸向坐在樹上 的玩偶。他們用手指指著   玩偶,對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麼害怕啊﹗     「『不過,假如一個人沒有做過壞事,』她想,『那麼,什麼妖魔也不能害你﹗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過壞事 ?』於是她沉思起來。『哦,對了﹗』她說,『有一   次我譏笑過一隻腿上係有一條紅布匹的可憐的小鴨。她 搖搖擺擺走得那麼滑稽,   我真忍不住笑了;可是對動物發笑是一樁罪過呵﹗』她抬起頭來望望玩偶。『你   譏 笑過動物沒有?』她問。玩偶好像是在搖頭的樣子。」     第二十三夜     「我望著下面的蒂洛爾(注:蒂洛爾(Tyrol)是奧國西部的一個省份。)   ,」月亮說。「我使深郁的 松樹在石頭上映下長長的影子。我凝望著聖•克利斯   朵夫肩上背著嬰孩耶穌(注:依據希伯來人的神話,聖 •克利斯朵夫(St﹒C   hristopher)是渡船的保護神。這幅畫是起源於下面的故事:有一個   小 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請他抱他過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   越覺得沉重,不禁發起牢騷來 。小孩子這時就說:「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   於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惡。」這孩子就是耶穌。)。這是繪 在屋牆上的一幅畫,是   一幅從牆角伸到屋頂的巨畫。還有一些關於聖•佛羅陵(注:聖•佛羅陵(St   ﹒AE lorian)是耶穌的門徒。一般人認為他是防火的保護神。祭他的節日   是每年5月4日。)正向一座火 燒的屋子潑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畫   。對於現在這一代的人說來,這都成了古畫了。相反地,我 親眼看到它們被繪出   來,一幅一幅地被繪出來。     「在一座高山的頂上立著一個孤獨的尼姑庵,簡直像一個燕子窠。有兩位修女在   鐘塔上敲鐘。她們都很年輕 ,因此她們的視線不免要飛到山上,飛到塵世裡去。   一輛路過的馬車正在下邊經過;車夫這時捏了一下號筒 。這兩位可憐的修女的思   想,也像她們的眼睛一樣,跟著這輛車子後面跑,這時那位較年輕的修女的眼裡   冒 出了一顆淚珠。     「號角聲漸漸迷朦起來,同時尼姑庵裡的鐘聲就把這迷朦的號角聲沖淡得聽不見   了。」     第二十四夜     請聽月亮講的話吧:「那是幾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發生的。我對著窗子向一   個簡陋的房間望進去。爸爸 和媽媽都睡著了,不過小兒子睡不著。我看到床上的   花布帳子在動著,這個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 以為他在看那個波爾霍爾   姆造的大鐘。它上了一層紅紅綠綠的油漆,它頂上立著一個杜鵑。它有沉重的、   鋁 制的鐘錘,包著發亮的黃銅的鐘擺搖來搖去:『滴答﹗滴答﹗』不過這並不是   他所要看的東西。不是的﹗他 要看的是他媽媽的紡車。它是在鐘的下面。這是這   孩子在整個屋中最心愛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動它,因 為他怕挨打。他的媽媽   在紡紗的時候,他可以在旁邊坐幾個鐘頭,望著紡錘呼呼地動和車輪急急地轉,   同時 他幻想著許多東西。啊﹗他多麼希望自己也能紡幾下啊﹗     「爸爸和媽媽睡著了。他望了望他們,也望了望紡車,然後他就把一隻小赤腳伸   出床外來,接著又把另一隻 小赤腳伸出來,最後一雙小白腿就現出來了。噗﹗他   落到地板上來。他又掉轉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媽媽是不 是還在睡覺。是的,他們   還是睡著的。於是他就輕輕地,輕輕地,只是穿著破襯衫,溜到紡車旁,開始紡   起 紗來。棉紗吐出絲來,車輪就轉動得更快。我吻了一下他金黃的頭髮和他碧藍   的眼睛。這真是一幅可愛的圖 畫。     「這時媽媽忽然醒了。床上的帳子動了;她向外望,她以為她看到了一個小鬼或   者一個什麼小妖精。『老天 爺呀﹗』她說,同時驚惶地把她的丈夫推醒。他睜開   眼睛,用手揉了幾下,望著這個忙碌的小鬼。『怎麼, 這是巴特爾呀﹗』他說。   「於是我的視線就離開了這個簡陋的房間──我還有那麼多的東西要看﹗這時候   我 看了一下梵蒂岡的大廳。那裡面有許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拉奧孔(   注:拉奧孔(Laokon) 是希臘神話裡的一個祭司。他因為觸犯了神怒,被   兩條蛇活活地縛死。以他為中心的一係列的雕刻,是留存 在梵蒂岡的最優美的古   代藝術作品,這些雕刻是在1509年出土的。)這一係列的神像;這些雕像似   乎在 嘆氣。我在那些繆斯(注:希臘神話中藝術之女神。)的脣上靜靜地親了一   吻,我相信她們又有了生命。可 是我的光輝在擁有『巨神』的尼羅(注:這是焚   蒂岡的另一係列的巨大神像,以尼羅河神為中心。)一係列 的神像上逗留得最久   。那巨神倚在斯芬克斯(注:這是古代埃及的一個假想的動物,他的頭像人,身   像獅子 。)身上,默默無言地夢著,想著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歲月。一群矮小的愛   神在他的周圍和一群鱷魚玩耍。在 豐饒之角(注:這是和平與繁榮的象征,所以   愛神坐在裡面。據希臘神話,希臘之天神裘斯(Zeus)是 一位叫做亞馬爾苔   亞(Amalthea)的女仙用羊奶養大的。裘斯長大了要報答她的恩,特地   送她一個 羊角,並且說,有了這個東西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裡坐著一位細小的   愛神,他的雙臂交叉著,眼睛凝視著 那位巨大的、莊嚴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紡車   旁的那個小孩的寫照──面孔一模一樣。這個小小的大理石像是 既可愛又生動,   像具有生命,可是自從它從石頭出生的時候起,歲月的輪子已經轉動不止100   0次了。在 世界能產生出同樣偉大的大理石像以前,歲月的大輪子,像這小孩在   這間簡陋的房裡搖著的紡車那樣,又不 知要轉動多少次。     「自此以後,許多歲月又過去了,」月亮繼續說。「昨天我向下面看了看瑟蘭東   海岸的一個海灣。那兒有可 愛的樹林,有高大的堤岸,又有紅磚砌的古老的邸宅   ;水池裡飄著天鵝;在蘋果園的後面隱隱地現出一個小 村鎮和它的教堂。許多船   只,全都燃著火柱,在這靜靜的水上滑過。人們點著火柱,並不是為了要捕捉鱔   魚 ,不是的,是為了要表示慶祝﹗音樂奏起來了,歌聲唱起來了。在這許多船中   間,有一個人在一條船裡站起 來了。大家都向他致敬。他穿著外套,是一個高大   、雄偉的人。他有碧藍的眼睛和長長的白發。我認識他, 於是我想起了梵蒂岡裡   尼羅那一係列的神像和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了那個簡陋的小房間──我相   信它 是位於格龍尼街上的。小小的巴特爾曾經穿著破襯衫坐在裡面紡紗。是的,   歲月的輪子已經轉動過了,新的 神像又從石頭中雕刻出來了。從這些船上升起一   片歡呼聲:『萬歲﹗巴特爾•多瓦爾生(注:多瓦爾生(B ertelThor   waldsen,1770─1844)是丹麥一個窮木刻匠的兒子,後來成了   世界聞 名的雕刻家。他的作品深受古代希臘和羅馬雕刻的影響,散見於歐洲各大   教堂和公共建築物裡。)萬歲﹗』」     第二十五夜     「我現在給你一幅法蘭克福的圖畫,」月亮說。「我特別凝望那兒的一幢房子。   那不是歌德出生的地點,也 不是那古老的市政廳──帶角的牛頭蓋骨仍然從它的   格子窗裡露出來,因為在皇帝舉行加冕禮的時候,這兒 曾經烤過牛肉,分贈給眾   人吃。這是一幢市民的房子,漆上一起綠色,外貌很樸素。它立在那條狹小的猶   太 人街的角落裡。它是羅特席爾特(注:羅特席爾特(Rothschild)   是歐洲一個猶太籍的大財閥家 族。這家族於18世紀中在德國法蘭克福開始發家   ,以後分布到歐洲各大首都。這家族的子孫有不同的國籍 ,左右許多資本主義國   家的政局。)的房子。     「我朝敞著的門向裡面望。樓梯間照得很亮:在這兒,僕人托著巨大的銀燭臺,   裡面點著蠟燭,向一位坐在 轎子裡被抬下樓梯的老太太深深地鞠著躬。房子的主   人脫帽站著,恭恭敬敬地在這位老太太的手上親了一吻 。這位老婦人就是他的母   親。她和善地對他和僕人們點點頭;於是他們便把她抬到一條黑暗的狹小巷子裡   去 ,到一幢小小的房子裡去。她曾經在這兒生下一群孩子,在這兒發家。假如她   遺棄了這條被人瞧不起的小巷 和這幢小小的房子,幸運可能就會遺棄他們。這是   她的信念﹗」     月亮再沒有對我說什麼;他今晚的來訪是太短促了。不過我想著那條被人瞧不起   的、狹小巷子裡的老太太。 她只須一開口就可以在泰晤士河(注:這是穿過倫敦   的一條大河。)邊有一幢華麗的房子──只須一句話就 有人在那不勒斯灣為她準   備好一所別墅。「假如我遺棄了這幢卑微的房子(我的兒子們是在這兒發跡的)   , 幸運可能就會遺棄他們﹗」這是一個迷信。這個迷信,對於那些了解這個故事   和看過這幅畫的人,只須加這 樣兩個字的說明就能理解:「母親。」     第二十六夜     「那是昨天,在天剛要亮的時候﹗」這是月亮自己的話;「在這個大城市裡,煙   囪還沒有開始冒煙──而我 所望著的正是煙囪。正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小的腦袋   從一個煙囪裡冒出來了,接著就有半截身子,最後便有 一雙手臂擱在煙囪口上。     『好﹗』這原來是那個小小掃煙囪的學徒。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爬出煙囪,把頭從   煙囪頂上伸出來。『好﹗』 的確,比起在又黑又窄的煙囪管裡爬,現在顯然是不   同了﹗空氣是新鮮得多了,他可以望見全城的風景,一 直望到綠色的森林。太陽   剛剛升起來。它照得又圓又大,直射到他的臉上──而他的臉正發著快樂的光芒   , 雖然它已經被煙灰染得相當黑了。     「『整個城裡的人都可以看到我了﹗』他說,『月亮也可以看到我了,太陽也可   以看到我了﹗好啊﹗』於是 他揮其他的掃帚。」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望見一個中國的城市,」月亮說。「我的光照著許多長長的、光赤的牆   壁;這城的街道就是它們形 成的。當然,偶爾也有一扇門出現,但它是鎖著的,   因為中國人對外面的世界能有什麼興趣呢?房子的牆後 面,緊閉著的窗扉掩住了   窗子。只有從一所廟宇的窗子裡,有一絲微光透露了出來。     「我朝裡面望,我看到裡面一起華麗的景象。從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許多用鮮   艷的彩色和富麗的金黃所繪 出的圖畫──代表神仙們在這個世界上所作的事跡的   一些圖畫。     「每一個神龕裡有一個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掛在廟龕上的花帷幔和平幟所掩住   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 錫做的──面前有一個小小的祭臺,上面放著聖水、   花朵和燃著的蠟燭。但是這神廟裡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 ──佛爺。他穿著黃緞子   衣服,因為黃色是神聖的顏色。祭臺下面坐著一個有生命的人──一個年輕的和   尚 。他似乎在祈禱,但在祈禱之中他似乎墮入到冥想中去了;這無疑地是一種罪   過,所以他的臉燒起來,他的 頭也低得抬不起來。可憐的瑞虹啊﹗難道他夢著到   高牆裡邊的那個小花園裡(每個屋子前面都有這樣一個花 園)去種花嗎?難道他   覺得種花比呆在廟裡守著蠟燭還更有趣嗎?難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   每換 一盤菜的時候,用銀色的紙擦擦嘴嗎?難道他犯過那麼重的罪,只要他一說   出口來,天朝就要處他死刑嗎? 難道他的思想敢於跟化外人的輪船一起飛,一直   飛到他們的家鄉──遼遠的英國嗎?不,他的思想並沒有飛 得那麼遠,然而他的   思想,一種青春的熱情所產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這個神廟裡,在佛爺的面前   ,在許 多神像面前,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在城的盡頭,在平整的、石砌的、以瓷磚   為欄杆的、陳列著開滿了鐘 形花的花盆的平臺上,坐著玲瓏小眼的、嘴脣豐滿的   、雙腳小巧的、嬌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緊得使她發痛 ,但她的心更使她發痛。   她舉起她柔嫩的、豐滿的手臂──這時她的緞子衣裳就發出沙沙的響聲。她面前   有 一個玻璃缸,裡面養著四尾金魚。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裡面攪了一下,啊   ﹗攪得那麼慢,因為她在想著 什麼東西﹗可能她在想:這些魚是多麼富麗金黃,   它們在玻璃缸裡生活得多麼安定,它們的食物是多麼豐富 ,然而假如它們獲得自   由,它們將更會活得多麼快樂﹗是的,她,美麗的白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她的思   想飛 出了她的家,飛到廟裡去了──但不是為那些神像而飛去的。可憐的白啊﹗   可憐的瑞虹啊﹗他們兩人的紅塵 思想交流起來,可是我的冷靜的光,像小天使的   劍一樣,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     第二十八夜     「天空是澄清的,」月亮說;「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滑行過的晴空。我可以看   到水面下的奇異的植物,它 們像森林中的古樹一樣對我伸出蔓長的梗子。魚兒在   它們上面游來游去。高空中有一群雁在沉重地向前飛行 。它們中間有一隻拍著疲   倦的雙翼,慢慢地朝著下面低飛。它的雙眼凝視著那向遠方漸漸消逝著的空中旅   行 隊伍。雖然它展開著雙翼,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一個肥皂泡似地,在沉靜的   空中下落,直到最後它接觸到 水面。它把頭掉過來,插進雙翼裡去。這樣,它就   靜靜地躺下來,像平靜的湖上的一朵白蓮花。     「風吹起來了,吹皺了平靜的水面。水泛著光,很像一瀉千裡的雲層,直到它翻   騰成為巨浪。發著光的水, 像藍色的火焰,燎著它的胸和背。曙光在雲層上泛起   一片紅霞。這隻孤雁有了一些氣力,升向空中;它向那 升起的太陽,向那吞沒了   那一群空中隊伍的、蔚藍色的海岸飛。但是它是在孤獨地飛,滿懷著焦急的心情   , 孤獨地在碧藍的巨浪上飛。」     第二十九夜     「我還要給你一幅瑞典的圖畫,」月亮說。「在深郁的黑森林中,在羅克生河(   注:羅克生(Roxen) 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條小河。)的懮郁的兩岸的附近,   立著烏列達古修道院。我的光,穿過牆上的窗格子,射 進寬廣的地下墓窖裡去─   ─帝王們在這兒的石棺裡長眠。牆上掛著一個作為人世間的榮華的標記:皇冠。   不 過這皇冠是木雕的,涂了漆,鍍了金。它是掛在一個釘進牆裡的木栓上的。蛀   蟲已經吃進這塊鍍了金的木頭 裡去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間織起一層網來;作   為一面哀悼的黑紗,它是脆弱的,正如人間對死者的哀悼 一樣。「這些帝王們睡   得多麼安靜啊﹗我還能清楚地記其他們。我還能看到他們嘴脣上得意的微笑──   他們 是那麼有威權,有把握,可以叫人快樂,也可以叫人痛苦。     「當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蟲似地在山間前進的時候,常常會有個別陌生人走進這個   教堂,拜訪一下這個墓窖。 他問著這些帝王們的姓名,但是這些姓名只剩下一種   無生氣的,被遺忘了的聲音。他帶著微笑望了望那些蟲 蛀了的皇冠。假如他是一   個有虔誠品質的人,他的微笑會帶上懮郁的氣氛。     「安眠吧,你們這些死去了的人們﹗月亮還記得你們,月亮在夜間把它寒冷的光   輝送進你們靜寂的王國── 那上面掛著松木作的皇冠﹗──」     第三十夜     「緊貼著大路旁邊,」月亮說,「有一個客棧,在客棧的對面有一個很大的車棚   ,棚子上的草頂正在重新翻 蓋。我從椽子和敞著的頂樓窗朝下望著那不太舒服的   空間。雄吐綬雞在橫梁上睡覺,馬鞍躺在空秣桶裡。棚 子的中央有一輛旅行馬車   ,車主人在甜蜜地打盹;馬兒在喝著水,馬車夫在伸著懶腰,雖然我確信他睡得   最 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的門是開著的,裡面的床露出來了,好   像是亂七八糟的樣子。蠟燭在 地板上燃著,已經燃到燭臺的接口裡去了。風寒冷   地吹進棚子裡來;時間與其說是接近半夜,倒不如說是接 近天明。在旁邊的畜欄   裡有一個流浪音樂師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媽媽在夢著酒瓶裡剩下來的烈酒   。那 個沒有血色的小女兒在夢著眼睛裡的熱淚。豎琴靠在他們的頭邊,小狗睡在   他們的腳下。」     第三十一夜     「那是一個小小的鄉下城鎮,」月亮說;「這事兒是我去年看見的,不過這倒沒   有什麼關係,因為我看得非 常清楚。今晚我在報上讀到關於它的報道,不過報道   卻不是很清楚。在小客棧的房間裡坐著一位玩熊把戲的 人,他正在吃晚餐。熊是   係在外面一堆木柴的後面──可憐的熊,他並不傷害任何人,雖然他那副樣子似   乎 很凶猛。頂樓上有三個小孩子在我的明朗光線裡玩耍;最大的那個孩子將近六   歲,最小的不過兩歲。卜卜﹗ 卜卜﹗──有人爬上樓梯來了:這會是誰呢?門被   推開了──原來是那隻熊,那隻毛發蓬蓬的大熊﹗他在下 面的院子裡呆得已經有   些膩了,所以他才獨自個兒爬上樓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月亮說。     「孩子們看到這個毛發蓬蓬的大熊,嚇得不得了。他們每個人鑽到一個牆角裡去   ,可是他把他們一個一個地 找出來,在他們身上嗅了一陣子,但是一點也沒有傷   害他們﹗『這一定是一隻大狗,』他們想,開始撫摸他 。他躺在地板上。最小的   那個孩子爬到他身上,把他長滿了金黃鬈發的頭鑽進熊的厚毛裡,玩起捉迷藏來   。 接著那個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來,敲得冬冬地響。這時熊兒便用它的一雙後   腿立起來,開始跳起舞來。這 真是一個可愛的景象﹗現在每個孩子背著一支槍,   熊也只好背起一支來,而且背得很認真。他們真算找到了 一個很好的玩伴﹗他們   開始『開步走』起來──一二﹗一二……     「忽然有人把門推開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你應該看看她的那副樣子,那副驚   恐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那 副慘白的面孔,那個半張著的嘴,和她那對發呆的眼   睛。可是頂小的那個孩子卻是非常高興地在對她點頭, 用他幼稚的口吻大聲說:   『我們在學軍隊練操啦﹗』「這時玩熊把戲的人也跑來了。」     第三十二夜     風在狂暴地吹,而且很冷;雲塊在空中奔馳。我只在偶爾之間能看到一會兒月亮   。「我從沉靜的天空上望著 下面奔馳著的雲塊﹗」他說,「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   地面上互相追逐﹗     「最近我朝下面看了一個監獄。它面前停著一輛緊閉著的馬車:有一個囚犯快要   被運走了。我的光穿過格子 窗射到牆上。那囚犯正在牆上劃幾行告別的東西。可   是他寫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譜──他在這兒最後一晚 從心裡發出的聲音。門開   了。他被牽出去,他的眼睛凝望著我圓滿的光圈。     「雲塊在我們之間掠過,好像我不想要看到他、他也不想要看到我似的。他走進   馬車,門關上了,馬鞭響起 來,馬兒奔向旁邊的一個濃密的森林裡去──到這兒   我的光就再也沒有辦法跟著他進去了。不過我朝那格子 窗向裡面望,我的光滑到   那支劃在牆上的歌曲──那最後的告別詞上去。語言表達不出來的話,聲音可以   表 達出來﹗我的光只能照出個別的音符,大部分的東西對我說來,只有永遠藏在   黑暗中了。他所寫的是死神的 贊美詩呢,還是歡樂的曲調?他乘著這車子是要到   死神那兒去呢,還是要回到他愛人的懷抱裡去?月光並不 是完全能讀懂人類所寫   的東西的。     「我從沉靜廣闊的天空上望著下面奔馳著的雲塊。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面上互   相追逐﹗」     第三十三夜     「我非常喜歡小孩子﹗」月亮說,「頂小的孩子是特別有趣。當他們沒有想到我   的時候,我常常在窗簾和窗 架之間向他們的小房間窺望,看到他們自己穿衣服和   脫衣服是那麼好玩。一個光赤的小圓肩頭先從衣服裡冒 出來,接著手臂也冒出來   了。有時我看到襪子脫下去,露出一條胖胖的小白腿來,接著是一個值得吻一下   的 小腳板,而我也就吻它一下了﹗」月亮說。     「今晚──我得告訴你﹗──今晚我從一扇窗子望進去。窗子上的窗簾沒有放下   來,因為對面沒有鄰居。我 看到裡面有一大群的小家伙──兄弟和平妹。他們中   間有一個頂小的妹妹。她只有四歲,不過,像別人一樣 ,她也會念《主禱文》。   每天晚上媽媽坐在她的床邊,聽她念這個禱告。然後她就得到一個吻。媽媽坐在   旁 邊等她睡著──一般說來,只要她的小眼睛一閉,她就睡著了。     「今天晚上那兩個較大的孩子有點兒鬧。一個穿著白色的長睡衣,用一隻腳跳來   跳去。另一個站在一把堆滿 了別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說他是在表演一幅圖   畫,別的孩子不妨猜猜看。第三和第四個孩子把玩具很 仔細地放進匣子裡去,因   為事情應該是這樣辦才對。不過媽媽坐在最小的那個孩子身邊,同時說,大家應   該 放安靜一點,因為小妹妹要念《主禱文》了。     「我的眼睛直接朝燈那邊望,」月亮說。「那個四歲的孩子睡在床上,蓋著整潔   的白被褥;她的一雙小手端 正地疊在一起,她的小臉露出嚴肅的表情。她在高聲   地念《主禱文》。「『這是怎麼一回事?』媽媽打斷她 的禱告說,『當你念到「   我們日用的飲食,天天賜給我們」(注:這句是引自《聖經•新約•路加福音》   第 11章第3節。)的時候,你總加進去一點東西──但是我聽不出究竟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呢?你必須告訴 我。』小姑娘一聲不響,難為情地望著媽媽。『除   了說「我們每天的面包,您今天賜給我們」以外,你還加 了些什麼進去呢?』     「『親愛的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吧,』小姑娘說,『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放點   黃油﹗』」     (1840─1855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這裡包括33篇小品文,其中有20篇是在1840年以一個小冊子的形式出版   的,1855年又加進了1 3篇,合成一個更大的集子出了新版本。所以這些作   品是安徒生在15年間陸續寫成的。在這期間他旅行了 許多國家,也看到一些不   同的生活和不同的人生──當然也有了對人生不同的體會和感受。這些體會和感   受 ,作者用極簡潔的筆觸,極為深刻地表現了出來。實質上它們每一起都是優美   的詩──一種用童話的形式所 寫的詩。詩只能由讀者自己去體會,任何解釋都是   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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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刻印時間:民國 94 年 6 月 22 日 10 點 31 分 49 秒 | 寫信給戴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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